1942的细节:电影之外 历史之内

  一部酝酿19年的电影,在这个冬天终于上映。对于编剧刘震云、导演冯小刚来说,是一解多年胸中郁结的圆梦;对于观众尤其年轻人来说,却打开的是了解上世纪发生在中原大地那场灾难的一个窗口。

  关于电影呈现的历史是否准确的争论仍在网上继续,但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它提供了一个直面本民族苦难的契机:揭开尘封许久的历史,关注被遮蔽的过往,追寻细节中掩藏的真相。

  有时候,一个民族的目光需要在某一时间共同交汇一次。而沉痛,或许恰是价值所在。

  ■看见■

  严冬到了,雪花飘落,灾民无柴无米无衣无食,冻馁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着他们的命运。救灾刻不容缓了。

  ——《豫灾实录》,《大公报》记者张高峰写于1943年1月17日,原题《无尽长的死亡线》

  老人常秀峰,1938年生人,更多人知道她另一个名字——“梵高奶奶”,65岁丈夫去世后才第一次离开农村,跟儿子在广州生活。后来看见广州高大的木棉树觉得很美,她拿起孙女的蜡笔70多岁生平第一次画画。她因为那些好看的民俗画在香港办过一次个人画展,两次被请上“鲁豫有约”,她的画作被法国著名摄影师鲁斯本、马英九收藏。

  “梵高奶奶”的老家是河南,南阳方城县拐河镇江家村。1942年,她四岁。

  编剧史航看过她画的逃荒。“全家人逃,途中卖掉了她一个小姐姐还是小妹妹。她画上大人背的筐里会有这个孩子,穿着比较鲜艳的红色衣服。就其实是已经卖掉了的自己的手足,但在她画上一直在比较显眼的位置,始终都在。”还有一幅油画是关于蝗灾,人还蹲在地上力图捡一些麦穗、抢一些粮食,头顶上蝗虫已经像日本人的飞机一样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画面。“她儿子有一次很有闲心地数,我忘了他告诉我是画了有几百只吧,有个数。”

  然后老人回忆起他们逃荒的岁月,“她其实是不认字的。画着画着,想画故乡的东西,再从故乡想到亲人,就开始画亲人离开故乡一路上的事情,把自己的记忆一点一点画出来。”

  “就像香港以前有一个老流浪汉叫曾灶财,他用毛笔满墙寻一些空白的地方写字儿,写自己认识的人和亲人的名字,想起谁就写谁,后来成为一种涂鸦,2003年还送去过威尼斯双年展。他去世后这些都保留着。就是一个人总是拼命用他的方式把记忆弄出来,文人可以写小说、可以接受采访,我们每个人可以发微博,但是对有的人、对梵高奶奶、对曾灶财来说,她就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她就自己画这个画写这个字儿。”

  史航擅长戏剧策划,帮忙看过电影《一九四二》其中一稿的剧本。他印象特别深的《温故一九四二》那本调查体小说里,刘震云访到一个叫花爪舅舅的人,求他:“饿死人那些事你再说点儿细节。”舅舅本来跟他聊了半天,一听这个话就恼了:“人都饿死了你还要细节?”

  “但其实,总归我们还是得要细节。其实历史就是由这些细节组成的。要不然,历史就是一个纯官方的教科书上的概念、一个中学教科书上的名词解释,背下来得几分的东西。”

  12月4日晚在北沟沿胡同“杂志客厅”,一个《1942:河南旱灾》纪录片放映和分享会上,一个年轻的男生在听完上述话后举手发言:“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说过日本人打过来时她们逃难的情形,她在无锡,她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一路逃。她牵着她的小妹妹,她母亲抱着最小的孩子。飞机在头上轰炸,奶奶当时告诉我飞机会俯冲下来丢这个炸弹。最后一个炸弹把她们四个人全部炸散了。她牵着她的妹妹一路哭,哭到前面看见她妈妈抱着小妹妹一路也在哭,四个人最后又见到了。我这么长时间一直知道这个事情,但是从来没有感受过。当我看到这个电影,看到日本人的飞机在上面丢炸弹,老百姓在下面逃难,大家开始四下奔逃的时候,我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原来只在书本上看到或别人告诉你的一些很平淡的描述,尽管你知道这是很悲惨的事情,但是你没有任何的感受。但通过这个电影,你能切身感受到当年你的祖辈们所遭遇到的那些苦难。”

  “我一个好朋友去世,他在美国读书的儿子下午就到网吧打游戏,说‘人早晚要死’。我并不反感下一代人想法。但我们这一代人做不到!如果没有那么多苦难,如果每天都像花一样,一代代母亲不过是依靠本能繁殖并培育孩子的人。为什么我们一想到母亲就要流泪?为什么那么多酸楚涌上?”博友徐敬亚的话。

  作家加缪说,理解世界,就是迫使世界具有人性,在世界上烙下人的印记。唯有通过记录与言说,让人走进历史、还原苦难,才能让逝者的生命重新尊严起来。

  ■救赎■

  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这时救灾的概念,仅仅是能填一下快饿死过去人的肚子,把人从死亡线上往回拉一把。我从发黄的五十年前的报纸上看到,一个外国天主教神父在谈到设立粥场的动机时说:“至少要让他们像人一样死去。”

  ——《温故一九四二》,作家刘震云写于1993年12月

  “至少要让他们像人一样死去。”

  史航爱做读书笔记。十九年前初读《温故一九四二》时,他在摘抄本上记下这句话。

  多年后,冯小刚表示这是他删得特别不舍的一场戏:“日本人来之前粥场舍粥,粥太少,人太多。神父就说一个条件,你们把街边的人埋了。人死我们救不了他们,但是人死了要有死的尊严,就是总不能曝尸街头。灾民们一块喊,埋不过来。又说,那把你们亲人埋了。灾民们又喊,先顾活的吧。这些都删掉了,实在没有篇幅,电影如果让观众看3个小时的话是很难做到的。”

  电影中最终删掉的,还有张涵予饰演的安西满的结局。日本人来了,要发粮食给老百姓,把粮食堆在教堂院子里,让他们看着。这时候安西满已经精神崩溃了,半夜来找梅甘神父,说:“我知道魔鬼在哪里了,魔鬼就是粮食。”说完之后安西满把火把扔到粮堆里烧那些粮食。日军听到动静进来,开枪,他被打死,托马斯·梅甘去抢救他,也被打死,两个人一横一竖,两个人的尸体叠成了一个十字架。

  日本人到来之前,张国立演的范东家曾带着孙子找到洛阳的教堂,想把孩子托付在这儿。他跟安西满说,我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不嘲笑你了,你能把我孙子接过去吗?你要可以我现在就信主。因为觉得你们这儿有粮食吃。后来别人告诉他安西满已经疯了,老东家一看没戏,又抱着孙子走了。

  1942年,河南人没有方舟。

  “世界战争的格局,国弱敌强的形势,派系、体制的局限,好像种种困境纠结之中,老百姓,只有老百姓,总是最没‘价值’,最先和最轻易被放弃的那一个。”“南宋时,沦陷于北方的中国人民,有个称呼叫‘遗民’。‘遗’者,扔下的意思……”一如跟蒋介石吃早餐的河南省主席李培基最终被精简掉的一段台词:“我不能说呀,人家都说世界历史这么大的人物,我就觉得300万人算个屁啊。但我一出来又觉得:不是个屁啊,这是300万人命呢。”历史的车轮轰然前行下,那颠沛流离3000万难民似乎注定命若蝼蚁。

  有人视之为表现历史的勇气。“下面饿殍遍野,上面官场百态,这种事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只是以前没有那么详实的记录。《一九四二》,就是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的苦难史的一个断片。”

  直面这样的现实需要更大的勇气。

  在分享会上被问到“出路”,史航说:“很简单,这个片子结尾,它不是走向宗教,而是一个失去一切的老地主,遇到了一个失去一切的小女孩,‘你叫我一声爷,咱俩就算认识了’,拉起手一走,多少年后,这个小女孩成了‘我娘’。这里面,其实什么是希望?希望就是我娘活下来了,我出生了。这就是希望。这个比宗教重要得多。就是,中国人还是有些人活下来了,而且中国人再遇到中国人,能再生出中国人来。这就是希望。”

  就像徐帆演的花枝最后被卖之前,她把牌位塞给自己的儿子:“记住,老家是延津。”“我想,在大时代的洪流中,我们每个人被裹挟,可能被人活活从土壤里边拔出来,我们只是尽量带着自己的根须一块儿上路。这个祖宗牌位让我记得从哪里来。其实就是花枝作为一个母亲,除了卖身给孩子留下一点小米之外,就是留这个牌位、留这个记忆。我们其实能做的也就是这种,一次次重复,把我们这个家庭有限的信息传给下一代。我知道的我的爷爷、我的太爷爷的记忆,也是他们通过这么一种方式,他们也没出书、没有记载在网上,他们也就是口口相传,传递着让我如今能够知道。这个对我来说比较有意义。”

  ■选择■

  红色的花,白色的馍/这就是我的村落,/我想说一句话,一句心里话,/让我播种、让我收获,/行吗,黄河?

  ——片尾歌词,刘震云为电影《一九四二》写于2012年10月

  刘永峰是《看历史》杂志的记者,他在他的《失措:逃离灾荒生死线》一文开头引用美国画家格兰姆·贝克的一段回忆。

  1941年夏天,当洛阳城内正笼罩在战争的恐惧和威胁下时,格兰姆·贝克在周边的农村却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农民们在静静的田野中安详地干活,“当成千上万精神失常的城里人在乡间乱跑的时候,你总可以看到有更多的务实的农民及其家属在忙着日常工作。全国农民好像用一条绳子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把大家连在一起防止了那种如丧考妣地东逃西窜。”(格兰姆·贝克《一个美国人看旧中国》)

  有一天,格兰姆·贝克经过一个在地边打歇的农民,他正在注视着那支长长的城里人逃难的队伍。当格兰姆·贝克走近时,这个农民做了个姿势,指着难民笑道:“他们没有办法!”然后,他用手指着自己和身后的村庄,骄傲地说:“我们有办法!”

  《看历史》另一位记者杨东晓对这个细节印象很深:“城里人如果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他们的商铺,没有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只能逃荒,只能炸锅,我是种地的,我们有办法,我们能种出吃的来,能养活自己同时换来经济收入。”

  “中国的老百姓是,你只要不打仗,只要不盘剥得太厉害,给我们一点粮食,给我们种粮食的一点机会,让我播种让我收获,我就可以生存下来,而且还能供养你们。就这么简单。可问题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这个你都不让,你把我给饿死了……”采访那日,她记得刘震云说完这话,从棉袄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沓纸,扒开,里面有那么八开大的一张小纸,还叠了好几个四方,他说,“我刚刚写下的,我给你念一念:‘红色的花,白色的馍/这就是我的村落/我想说一句话,一句心里话/让我播种、让我收获/行吗,黄河?’”

  那是他突发灵感,为电影写下的“刘版”片尾歌词,那时电影还没有剪完。

  最终观众听到的是另一首,“头上的乌云、心中的忧愁……”史航个人觉得这版更好:“刘震云那个更有点地域风情似的这种东西,其实在这一切之后,有点薄了。说白了,我们一路上已经看尽了这一切,认识的人都死光了,最后人只能看天,天上有什么字儿算什么字儿,这时候不是花啊馍啊这些东西了,就是,只有对来世……到片尾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成了一个祥林嫂,她关心的只是,人死后还能见到别的人吗?”

  至于大家争论比较多的关于小说的结尾和电影的结尾,史航的看法是:“小说落点是,我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所谓‘离乱人不如太平犬’,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在沦陷区当一个顺民活下来,或者拿着日本人发的军粮活下来,这是小说里提到的一个选择。而到电影里,首先小说出来的1993年和2012年区别很大,再一点,小说传播幅度跟一个商业大片的传播幅度区别也很大。所以非常可以理解刘震云选择了后一种方式来阐述。其实都是活下去,只是一个是‘谁的粮活下去’,一个是‘牵着谁的手活下去’。如果说吃日本人的粮,这是屈辱地活下去,那牵一个小姑娘的手,是勇敢地活下去。这两个,其实并不太违和,这两件事情。”

  “生存本身能够替我们做很多选择,将心比心地做很多选择,而不是后世我们来掂量、来站队、彼此表态这样的东西。对真实来说,我们高兴的是,我娘被牵了手,然后我能出生,所以我想政治历史更多选择,不如我们将心比心的一个命运代入更有意义。”

  ■价值■

  “他基本知晓所有与饥饿相关的事情;中国20世纪的疾苦从来都没有被如此直白地描写。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没有真理、常识或者同情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鲁莽、无助且可笑。”

  ——瑞典文学院授予莫言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2012年12月

  1990年,钱钢筹备《中国减灾报》改版期间,试图建立一个中国灾害历史数据库,编《二十世纪重灾百录》。他邀请当时在《农民日报》工作的刘震云写1942年河南大旱,邀请当时还在部队搞专业创作的莫言写1927年山东蝗灾。

  几年后,项目完成,莫言以他惯常的虚幻现实主义笔法写出了《蝗虫奇谈》,刘震云写出了调查体小说《温故一九四二》。1999年,《20世纪中国重灾百录》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2012年12月,《一九四二》热映。同月,莫言获颁诺贝尔文学奖。

  “他基本知晓所有与饥饿相关的事情;中国20世纪的疾苦从来都没有被如此直白地描写:英雄、情侣、虐待者、匪徒——特别是坚强的、不屈不挠的母亲们。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没有真理、常识或者同情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鲁莽、无助且可笑。”这是瑞典文学院诺奖委员会主席瓦斯特伯格所致的颁奖词。

  七十年前,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曾在河南指责一位中国军官对老百姓的横征暴敛,这位军官说:“老百姓死了,土地还是中国人的;可是如果当兵的饿死了,日本人就会接管这个国家。”白修德错愕了:这是一种什么逻辑呢?仗是为谁打的呢?人民饿死了,保家卫国还有什么意义?这种本末倒置的巨大悖论,让他实在理解不了。

  2012年,一部《一九四二》让许多看过的人自问:“如果我在1942年,我会怎么样?我当如何?”也同时引发了民间了解追问相关历史的热潮。

  4日晚的分享会上,有年轻人困惑发问:“一个事件,包括我们亲身经历的事件,到底通过几个维度的共同描述才能尽可能地还原这个事件的真实?”

  史航这样回答:“我想起前两天老六(张立宪)他们在深圳有一些座谈,有个人问他你那《读库》的作者,你就干干巴巴写两字名字,你也不写这个人是干吗的,是著名的作家还是著名的诗人,还是文史学者,以前有什么作品你都不说,这样我对他也没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你为什么这么偷懒?老六说:‘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你喜欢看这篇文章的话,你应该有渠道自己去了解这个人。’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对。”

  “同样道理历史史实也是这样,我们开始接受一个史实,有的人他就是把中学名词解释背下来,一辈子不再想起,高考之后就跟中国历史绝缘,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了,那他的命就是这样。也有些人觉得这样恐怕不够,就像说我跟一个女孩儿、网友,她发了一张照片,免冠照,我觉得这不够吧,你有没有别的照片给我看一看。我可能就想要第二张第三张或者自己去找。同样道理对历史史实,慢慢我觉得教科书不够,我还要外国人的观点,外国人会不会太有成见、又有一些误读呢,我看看中国有没有当时的记录;当时记录会不会官方有所隐瞒呢?再看看口述、报告文学、田野调查;田野调查会不会太局限,河南省就写河南省这点儿事,把人家陕西人说得很不友好,我再看看陕西呢……你的焦虑形成你的期待,慢慢形成你的动力,你自然会再走。如果你满足于两个维度,或者你觉得80个维度都不能满足你。所以不用预先设定,因为设定好以后,当成一个负担,比如每次8个维度,凑到3个你就累了。我觉得就是这样,吃了没饱就再吃,吃饱了就不吃,对历史这个信息,吸收到这为止,觉得饱和了,停住。某一天觉得又怀疑了,就接着再往前吸收。”

  “有的人可能因此成为一个调查学者、一个编导”,在史航看来,“这就是命运的推动”。

  2012年,“通过一个电影,所有人的目光在一个电影上交汇了,这一定肯定超过了一个电影的价值。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家都在议论这个事。有时候一个民族他们的目光需要在一段时间内共同交汇一次。我们很高兴提供了这么一个非常微小的点。”刘震云如是说。

(来源:北京青年报)

Bookmark the permalink.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