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林
摘要:《寻梦环游记》强调家庭亲情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对亡灵世界的设定和讲述新颖有趣,对墨西哥异域文化和异域风情的展示令人耳目一新。作为一部娱乐至上的“杂耍片”,把鬼片、喜剧片、歌舞片、冒险片、悬疑片的类型元素有机地杂糅在一起,出色地运用“欧·亨利式”的善意幽默淡化了故事的悲剧性,把一个个人理想和家族传统冲突的简单故事讲述的枝繁叶茂、妙趣横生。使不那么墨守成规的死亡、记忆、离别与和解的“另类”故事变成了一部感人肺腑的催泪之作。
关键词:家庭亲情;亡灵世界;异域文化;类型杂糅
《寻梦环游记》以追寻音乐梦想为引,出色地运用“欧·亨利式”的善意幽默淡化了故事的悲剧性,把一个个人理想和家族传统冲突的简单故事讲述的枝繁叶茂、妙趣横生。使不那么墨守成规的死亡、记忆、离别与和解的“另类”故事变成了一部感人肺腑的催泪之作,作为中规中矩的好莱坞电影,影片获得一片赞声,看点有三。
首先,强调家庭亲情的中产阶级价值观。
迪士尼的传统是不太过深涉及激烈的社会矛盾和阶层冲突,即使有偶有触及,也会通过人伦亲情、至纯爱情、深厚友情这类普世价值观给予巧妙的缝合和抹平。《寻梦环游记》中歌神德拉库斯和米格鞋匠家族显然代表着上流贵族社会和底层平民社会这两个阶层,歌神欺世盗名的谋杀行径最终被少年米格设巧计公布于众,然后被愤怒的拥趸嘘赶抛弃,被大钟压死。这种位尊者道德水准低下龌龊自蹈死地,而底层劳动者热爱家庭,眷顾亲人最终团聚的设定,是对广大中产及贫苦阶层一个象征性的心理补偿和虚幻性的情感满足。“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冥冥天定”,迪士尼这种中庸甚至平庸的世界观设定,让普通观影者对体制弊病的痛恨和抨击,对社会不公的愤懑和抱怨,对人生磨难沮丧和气馁,都可在这种类似心灵鸡汤般的造梦圆梦机制中得到抚慰和麻醉。迪士尼深谙其道,这也是这家“百年老店”长盛不衰的不宣之秘和致胜法宝。
影片强调“家人是比梦想更重要的事情”这一主题,表现了女性的坚韧和光辉。高祖母伊梅尔达指责高祖父埃克托说:“他一心想唱歌,想去更远的舞台,而我想的是在生活里好好扎根,女儿是比音乐更重要的事”。在丈夫为了音乐而离家出走后,她独立支撑,以做鞋为业,拉扯大了女儿,建立起了整个家族生存的根基。埃克托在为事业打拼的中途思念妻儿,准备归家时被搭档德拉库斯毒杀。而集万千崇拜于一身的歌神德拉库斯被设定为奸邪之徒,终被粉丝抛弃被大钟压死。这种热衷名利者人性异化、被害或自蹈死地的设定,是对为事业而置家庭于不顾的男性的严厉忠告和警示。影片表现女性在家庭日常和家族大事上都承担着更大的责任,呼吁事业心爆棚的男性回归家庭,要重视亲情。这在为了事业成功拼搏而冷落了爱情、亲情及友情的当下社会颇具现实劝谏意义,可谓深谙社会心理,引发了无数观影者内心震动和共鸣,是一部极具现实主义精神内涵的“超现实作品”。
作为一部好莱坞奇幻动画,矛盾的解决是童话式的,也是乌托邦式的,常常用情感逻辑替代事例逻辑来解决尖锐的矛盾冲突。故事的主题内在转折逻辑为由实现个人价值,转到纠正命运的轨迹,再转到对亲情的理解和认同。影片本是讲述米格的高祖父埃克托因为音乐梦想和家人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他离弃高祖母被害,曾祖母可可失去了父亲,因为铸成了悲剧。而米格在阴间的冒险之旅中,改变了对家人的态度,他在自问与反省中得到成长,重新拥抱了亲情。米格逃出家庭准备参加音乐会,后来为了拯救家人而放弃音乐,最终因为高祖母原谅了高祖父,才被允许继续玩音乐。影片交织着两个内核,事理上用米格对音乐的热爱串起了整个故事,但是情感上却扣住亡灵节的内涵——亲情,强调了“家人是比梦想更重要的事情”这一主题,很多情节虽然合乎情理逻辑,但不符合事例逻辑。也就是在迎合观众的期待和情感愿望,但是若用事例逻辑来推测,则有些不顺。如高祖母的亡灵对高祖父的亡灵的原谅过程过于简单;歌神德拉库斯亡灵面对突如其来的米格和昔日被谋害了赫克托亡灵,他和他的保镖们都很弱,不堪一击,而处理寻仇者的手段是扔进深坑便以为万事大吉,显得愚蠢而弱智;米格和高祖父陷入天坑逃离困境不是靠自己的智慧和努力,而是借助外在的神力——长翅膀的美洲豹怪兽,困局的解决太过轻而易举。
其次,是对亡灵世界的设定和讲述新颖有趣。
皮克斯的口号是“艺术挑战技术,技术启发艺术”,别出心裁,自出机杼是皮克斯一贯作风。“作为三维动画的开山鼻祖和不败之王,2006年被迪士尼以76亿美元收购,称为其全资子公司,也成为迪士尼旗下的招牌印钞机,是品质与想象力的象征,被誉为‘皮克斯出品,必属精品’”。[1]《寻梦环游记》创意上以“三重死亡”的世界观设定撑起了故事的框架,可谓匠心独具。墨西哥人传说里人有三死,第一死是自然死亡,没有了最后一口呼吸,是生物学的死亡;第二死是躯体被安葬,是社会宣布你死亡;第三死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离世,“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这才是“真正的死亡”。亡灵的生命是靠生者的记忆所维系的,一旦生者的记忆消去,亡灵也将随之消散,迎来“最终的死亡”。当躺在吊床上的无名老人再也没有人记得时,他就灰飞烟灭了。生命与死亡在影片中不是以肉体而是以记忆为分界点,因为记忆承载了逝者在生者世界里留下印迹和情感,成为维系阴阳两界的扭带。亡灵节就是生者和死者重聚的日子,喜欢音乐的米格对亡灵节内涵懵懂无知,没有认同感,对供在祭坛上的祖先也不以为然,最后,认识到亲情可贵的米格抱着一个小孩对他说,这些不只是照片,是我们的家人。“家比梦想更重要”的主题被再一次强调。
影片对阴间的世界的讲述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诺贝尔奖得主墨西哥作家帕斯说过:“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对于纽约、巴黎或是伦敦人来说,死亡是他们轻易不会提起的,因为这个词会灼伤他们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却常把死亡挂在嘴边,他们调侃死亡、爱抚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寻梦环游记》中的阴间就是阳间的拷贝,就是另外一个阳间。不像中国道教和佛教的阴间,墨西哥人的阴间没有善恶报应和身份转换,阴间的人分三六九等、生前身份和死后身份对等,死亡就像从一个生存空间进入另外一个生存空间,只要你被阳间的人永远记住,你将会在阴间获得永生,就像高祖母伊梅尔达和歌神德拉库斯。
皮克斯创新之处就是聪明地借助墨西哥人的世界观,让亡灵世界变成欢乐的海洋。阴间恐怖的骷髅、狰狞的枯骨变得好玩搞笑,谐趣十足,他们盛装打扮,载歌载舞,畅笑欢谈,一片喜庆,忙着相约去和阳间和亲人团聚,这实际上是人类对死亡一种想象性的胜利。但因为是阳间的拷贝,阴曹地府里依旧存在阳间一样的贫穷和饥饿,以及“终极死亡”。这种惊悚恐惧的底色使得故事笼罩在一种无处不在又难以察觉的感伤之中。影片对死亡的探讨,主要落脚于生者与逝者之间难以割舍的亲情纽带和流淌不息的记忆羁绊。亡灵节是生者以欢快的方式去迎接逝者,狂欢成为悼念的主调,这使影片给阴暗消极的死亡蒙上了向死而生的乐观浪漫色调,可谓以乐写悲,愈增伤感。
影片中亡灵世界是后工业文明时代,充斥着边检扫描身份识别、大屏幕动态图像、气势宏伟的摩天大厦、万众疯狂的巨星演唱会和偶像崇拜等当下大都市的视觉影像,除此而外,到处嘈杂不安,人人亢奋,亡灵们唯恐被亲人忘记而本体消失,充满着阴谋欺骗、孤苦无依、流离失所、焦虑惶恐、终极死亡等,鬼灵们急于要摆脱这样的环境去和亲人相见。而阳世俨然就是前工业社会,有温馨的手工作坊——虽然破旧狭窄,但充满着亲情;米格家族继承着传承自高祖母以来的手工制鞋手艺,五世同堂,完全是个母系家族社会;居住的社区虽然是穷街陋巷,但人人都热爱生活;广场聚会也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回归传统,以传统文化来解决后工业文明导致人性异化的危机。
第三,类型杂糅,娱乐至上。
经典时期的好莱坞商业片大都是归类明确单一的类型片,而上世纪70年代以后,“新好莱坞”电影朝着类型间杂糅的方向前进,很多影片都包含着两种以上类型片的元素。时至今日,类型杂糅已经成为一种潮流,成为大制作商业片的标配。《寻梦环游记》作为一部娱乐至上的“杂耍片”,把鬼片、喜剧片、歌舞片、冒险片、悬疑片的类型元素有机地杂糅在一起,观赏性很强。
墨西哥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国度,有着玛雅、阿兹特克等神秘多源的文化,200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亡灵节列为了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影片承继好莱坞动画《圣诞夜惊魂》(1993)《僵尸新娘》(2005)《鬼妈妈》(2009)的鬼片风格,通过对亡灵节表现,展示了墨西哥光辉灿烂的文化和令人称奇的异域风情。墨西哥亡灵节两个主要的庆祝地,一是祭台,一是墓地。祭台分三层:顶层放亡人的相片;中层放亡人生前喜欢的食物,如墨西哥魔力酱、甜面包、龙舌兰或梅斯卡尔酒,如亡人是小孩则放他钟爱的糖果和玩具;下层点蜡烛,放洗漱用品供归来的亡灵用。整个祭台装扮上糖骷髅头和万寿菊,地面用菊花瓣撒出一条路,万寿菊芳香的气味和耀眼的色彩会引领盛装的亡灵归来,和亲人重聚,一起唱歌跳舞。影片中的墓地不是悲伤魂断和恐怖阴森之地,而是追忆昔日欢乐的地方,墓地夜间烛火通明,来祭奠的人拿来被子和食物在坟墓旁坐着,热闹异常。
与传统的惊悚鬼片不一样的是,喜剧片的类型元素消解了鬼片应有的恐怖和阴森凄惨,使整个阴间变得欢乐和喜气,俨然另一个五光十色的超级都市,充满匪夷所思的奇人奇事和异域色彩:亡灵巨星演唱会场景豪华宏大,黄金年代的偶像崇拜万众疯狂,流淌着万寿菊花瓣的亡灵桥绚丽夺目,节日装扮的亡灵言笑晏晏携手同赴阳间,色彩斑斓的美洲豹怪兽振翅飞翔,引领灵魂的没毛狗卖萌耍乖,被忘记将要消失的亡灵落寞感伤惶恐无措,甚至还有墨西哥传奇女画家弗里达的亡灵亮相等等。角色造形极尽后现代主义的戏仿拼贴和夸张恶搞之能事,如亡灵骷髅一激动或者被稍加碰撞就骨架散了一地,然后又很艰难而巧妙自动装配完好。人物外在造型和内在的性格形成极大反差,角色之间对比分明,辨识度极高,各种呆萌的喜剧造型让观众喜不自胜。对白也趣味十足,潜台词丰富,非常的幽默搞笑。歌舞片的元素被使用的恰到好处,米格和高祖父美妙的歌舞表演极尽煽情之能事,让人涕泪连连,宏大的演唱会场面把故事推向了高潮。整个故事用冒险片的结构方式讲述了米格的对亲情认识的心路历程。“最后一分钟营救”模式也运用得炉火纯青——米格回到人世唤醒记忆就要消失的祖母可可,营救亡灵就要灰飞烟灭的外祖父的情节一波三折,他接连受挫,特别是祖母阻挠他和祖母相见的情节让观众紧张万分,尽管最终是有惊无险。尤其值得称道地是,悬疑片常用的手法抖包袱——“谁是高祖父”的设置非常高妙。先是用撕去高祖父头部一角的一家三口的合影制造悬念,尔后又通过米格尔误认歌神德拉科鲁兹为高祖父误导观众、然后才徐徐揭开真相——原来高祖父就是落魄的亡灵乐手埃克托,这个设定既在观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可谓高明的神反转,深得悬疑之道。还有关键性道具菊花瓣和赫克托的旧照片,是整个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的情节勾连物,维系着米格和赫克托的命运。他们在关键时刻屡屡被终止使用或被抢走,营造出了紧张的气氛和悬念。所有这些类型元素的有机混用让“家人是比梦想更重要的事情”主题阐述的生动有趣而又深入人心。
结语
《寻梦环游记》以当下商业电影最为流行的类型要素,对墨西哥的传统文化进行了褒扬和推销,从影片伊始描述米格家族史的墨西哥剪纸,到奶奶给米格做的传统美食;从墨西哥人独特的宽沿草帽,到各种乐器的演奏、亡灵节时夸张而恐怖的涂脸,精美奢华的影像中包裹人伦亲情的煽情言说,既营造了表层的视听奇观又貌似在更深的层面击中了当代人心中的痛楚,回答了当事业和家庭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该怎么办的问题。影片迎合大众心理,让米格的家庭亲情和个人音乐梦想之间矛盾得到了完满的解决,这种乌托邦式的造梦圆梦机制既是好莱坞巨制雄霸天下的法宝,同时也桎梏了好莱坞动画反映现实问题的深度和力度,使其温馨有余而深刻的不足,对公众焦虑的社会问题只是给予心灵鸡汤式婉言相抚,而不过深的思考问题的真正成因和解决之道。就此而言,美轮美奂的《寻梦环游记》也只是止于抚慰。
杨晓林:同济大学电影研究所所长、编剧、博士生导师。
[1] 杨晓林等著:《好莱坞动画电影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出版,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