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你会对亲人施行安乐死吗?

最近在看美剧《纸牌屋》。在第四季第十集里,克莱尔对她妈妈施行了安乐死。

克莱尔的妈妈患了癌症,不断化疗,头发掉光,虽然化了妆,但还是遮不住满脸的倦容,已经是晚期,没治了。最后连吞咽食物也不能,躺在病床上等死。临终关怀的护士说,这样子大概只能活三四天,但是,她这样病着太痛苦了,每分每秒都很受煎熬,而且这煎熬没有任何积极意义,不过是拖着等死。暗示克莱尔可以施行安乐死,让她舒服一些,不要再受罪。

护士的这话是克莱尔的妈妈故意让护士说的。克莱尔妈妈很果敢,很坚毅,很想得开,要克莱尔给她施行安乐死,要解脱。癌症和化疗的生理苦痛不是我们常人所能想象的。关键是,坚持着忍受这份痛苦已经没了意义。那又何必苦苦执着呢。

虽然克莱尔跟妈妈关系不太好,常年不回家看望妈妈,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看着她受罪成这个模样,心有不忍,想帮她彻底解脱。但另一方面,谁能绝情到亲手断送自己母亲的性命?即使是一个性格刚毅的女强人,克莱尔还是手软了,做不到。最终还是母亲的一番言论鼓舞了她,给母亲注射了药物,安详稳妥地死去。事后克莱尔没掉眼泪,很保持风度,很隐忍地跟大家宣布了她妈妈的死讯,但也看得出来,她内心的情绪波动很激烈。

其实关于安乐死的电影片段很多,大家都有讨论过这件事的道德性和法律性,这次看这段情节,感触尤其深刻,大概是因为我刚刚经历了我爸的去世,且在我爸临终时期,我也想过是否要给他施行安乐死,给他解脱。

人都是有同理心的,像“孕妇效应”,怀孕的女人会对同样怀孕的女人更关注。失去亲人的人,沦落为单身家庭的人,也会对同样处境的人更关注。之前我对“单亲家庭”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觉得他们好可怜,好心酸,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年纪轻轻的就要照顾一家人。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态度。直到我爸去世,自己成了单亲家庭,再认识单亲家庭的朋友,总是忍不住要叹气,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担忧,也觉得他们很不容易,很想拥抱一下,彼此鼓励。是平等的一份问候和慰藉。

前些日子,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推荐电影《四个月亮》,我之前看过,当喜剧看了,重看了一遍,发现当中一个男主角居然是年轻时候没了爸爸,从此和妈妈过着很窘困的生活,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聊天,说得哭出来。之前看,并不记得这段抱头痛哭的情节,现在看,想起我爸刚过世时,我跟几个朋友哭诉的场景,不免心酸。

许多时候,看别人走一条路,局外人的身份,不觉得怎样,轻描淡写就过去了,甚至觉得,不过如此,有必要吗。矫情做作!等自己走过同样的路,再去看,忽然感同身受,寒毛直竖,心有戚戚焉。

所以,克莱尔给她妈妈施行安乐死的心情,我再明白不过。之前我爸病到最后,也是不能吞咽。谁都知道,只要不能进食,病人最多只能撑三五天,但这三五天对于病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忍饥挨饿是一方面,病理疼痛是另一方面,而且毫无意义,不如给他们一个解脱。亲人陪着也是痛苦,看着也受罪,心里折磨。安乐死,对谁都是解脱,干脆利落。

但是,谁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施行安乐死?别说“大逆不道”的道德枷锁,放到法律也是故意杀人罪,就算将来法律通过,自己的良心也受不了,不忍心,下不了手。就算跟父母吵架争执,家庭再不和睦,也没办法做这种事。不是狠不下心,而是没那个勇气。施行安乐死,需要亲人之间,彼此都付出极大的勇气。

当年,我爷爷突发脑梗,休克昏迷,到医院七十二小时还没醒过来,医生说,已经没救,建议我们带回家。当时医院有个特殊护理病房,还能延续爷爷的生命,但一天就要三千多。我爸心有不忍,考虑给我爷爷住几天,尽尽为人子的孝心。医生建议不要,因为没有意义,我爷爷是不会再醒过来了,再有,我爷爷现在这样活着,自己也是受罪。吸痰器插到喉咙里,身体本能地抽搐。导尿管里都是半红半黄的液体,脏器内出血。外人见了都难受,小姑姑见了都掉眼泪,不忍心。这样悲惨地活着,像个无知觉的尸体,何必呢?不如给他解脱,让他回家等死。

我们所能给予的最人道的解脱方式还是:等死。不敢让备受煎熬的他快一点死,即便是为他、也为亲人们考虑。

我在农村里见很多老人临终前都是这样,不能进食了,然后就是一分一秒地拖着,躺在床上呻吟,意识模糊,渐渐陷入昏迷。子孙们一一从外地赶回来,准备披麻戴孝,日夜守在老人跟前跪着,看着老人盖的被子,胸口是否还有起伏,不时探一探鼻息,等着老人一死,立马发丧,痛哭流泪,打电话通知亲友们来参加葬礼。最后老人死掉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烂掉了,大小便失禁,裤子里一堆黑色红色的污秽,都是烂掉的脏器被排泄出来。

我相信,他们活着的最后时光,一定是极其辛苦的。生理上万分折磨。我爸当时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浮肿的尸体,身上各处都很难受,一直呻吟,大口喘气,呼吸之间有股腥臭的味道,屋子里都是异味。那时候他的肺部已经破洞,渐渐腐烂。嘴里溃疡,不能进食,也是一片污秽。总是咳血,奄奄一息。那个景况,只要是亲人,看了都会不忍,宁愿他早早死去,彼此都安宁。

当时我甚至有种想法,趁妈妈和奶奶不在跟前,拿个枕头把我爸捂死。但我不敢,不忍心,就像克莱尔一样,明知这样对谁都好,不说出去也没人知道,但就是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的爸爸,倘若真这么干了,只怕以后每夜都要噩梦缠身,心神不宁。

后来,爸爸过世后,妈妈跟我说,爸爸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临终前对妈妈嘱咐,死后不要铺张浪费,因为家里已经没钱,尽量一个礼拜就把所有葬礼事情都做完,连着烧七。不要请什么和尚念什么经,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仪式,节省就好。当时妈妈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但我觉得,当时爸爸回光返照,是最明白不过的时候。他也想解脱了。

但他果真解脱之后,我非常难过。虽然同时觉得自己也终于解脱了,但还是哭了一整天。妈妈也哭。葬礼如他所愿,一切从简,只是请和尚念经超度之类的琐碎事情仍是不能避免,我得顾忌家族里其他叔伯们的面子。可一想到将来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免战战兢兢,忧心忡忡。

其实以过来人的身份想想,克莱尔是非常勇敢的,因为她不仅看清了事实,且果真去做了。她坚强到一定的地步,不怕日后做噩梦。当亲人重病陷入无止境的痛苦,且无法恢复,只能等死的时候,自己和亲人都决定要安乐死,要找一个人来执行。这个人,必须是勇敢的,理性的,决绝的。好比当初我爸已经治不好了,得有个人告诉他实际病情,而这个人推脱不了别人,只有作为儿子的我,不想说也得说,责任在我身上,最终说得一家人都在哭。但我没克莱尔那么勇敢,能给亲人施行安乐死。虽然我有过这份念头,但只是一晃而逝。

如果哪一天,你的亲人病到了那个地步,治不好了,只能等死,但身体很受折磨,非常受罪,他自己很难受,生不如死,你看着也不忍心,所有人都渴望解脱,你会偷偷地给他施行安乐死吗?你有那么勇敢吗?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耗尽最后一口呼吸,就这样彼此痛苦而无意义地煎熬下去?



文章作者:徐沪生。公众号:徐沪生(xuhusheng1990)。微博:@我叫徐沪生。新书《少年啊,前路漫漫》,之前出版《让未来的你,感谢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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