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文学]







文/唐鸿文

  秋的天色,是厚的,还不到下午四点,四周就懵懵懂懂起来,空气湿漉漉的,像一块硕大的濡湿的棉被,覆在这个古老的镇子上。有人猜测,大雨马上就要来了,眼睛里充满了忧郁的神情。马路上那些不谙事的小孩子,被大人一一喊回家去。天更暗了,好像要下的不是雨,而是墨。镇东头的致富桥上,嘈嘈杂杂地聚了很多人,桥下面的尸体,脸皮朝下。那矮老头,喊一个拾荒的,让他用竹竿把八尺沟里的尸体翻过来。等他把尸体翻过来,人群里就发出了尖叫的声音。
  左元镇上最大的粮行,叫日得昌,位于繁华的东大街。日得昌的老板娘,一双小脚,像莲花瓣在门槛上摇摆。当家的去白米镇收粮,三天了,还没有回来,别出什么事端才好。她侧过身子,目光伸向路的尽头,天色让她的眼睛变得雾蒙蒙的。她死劲眨了眨,但是眼前的景物,却更加模糊起来。她只得站起身,拉了拉旗袍的下沿,往店里去了。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日得昌粮行的门前,并没有往日的喧闹。一个孩子,正吃力地把米袋往肩上扛,店里的伙计小四,帮了他一把。这时的天色,愈加黑了、厚了,河埠上山芋渣的味道远远地飘来,让人喘不过气。日得昌的老板娘,坐在后屋看一本黄纸记的账,日得昌粮行门前,伙计黄鑫哭着奔进来。黄鑫是早晨往向堡的一户人家收账的,出门时红光满面,回来时却脸白得吓人,眼泪流下来。他说,老板娘,你快去看看吧,老爷淹死在八尺沟里啦!
  日得昌的老爷姓朱,叫朱嘉,人长得和善,话不多,走路的时候,总是背着手,又走得慢,像个读书人。他的出生地,在安徽歙县,到江苏的左元镇上做生意,已经有几十个年头。朱嘉本来就长得浑圆,被水一泡,肚子成了圆球。尸体摆放在致富桥边上,老板娘趴在那儿,已经哭晕了过去。伙计黄鑫是跟来的,他在掐老板娘的人中,好一会儿才掐得醒过气来。醒过来又是哭。镇上的保安队长姓吕,他也来了,腰里别着一支驳壳枪。老板娘一边哭一边跟吕保长说,要保长给作主,把凶手查出来。哪个天杀的杀了我家老爷呀!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呀!
  吕保长着人看了看尸体,没有外伤,肯定是淹死的。他让老板娘把尸体带回去。老板娘说,我老爷死得不明不白的,吕保长你得给个说法。吕保长摸了摸驳壳枪,皱了皱眉头,说,你先回去,我会派人调查的。雨这时下来了,大得像撒豆子,人群一下子散去,连吕保长和他的两个手下,也不见了踪影。老板娘趴在圆鼓鼓的肚皮上,雨不停地下,她不停地哭。
  哭到第三天,老板娘的眼睛,成了灯笼。棺木停在堂屋里,左邻右舍、七亲八眷的都来了,他们在棺木前磕头烧纸,火焰红红的,跳动着,像朱嘉的灵魂,还弥留在这里。大家劝老板娘要节哀顺变,日得昌粮行,还得靠你撑着呢!老板娘就叹了口气,看了眼旁边穿麻带孝的儿子。

  朱嘉的儿子朱呼义,今年刚满18岁,听到父亲死讯的时候,他在莫建家下围棋。朱呼义的棋,也就那样,遇到莫建,胜少负多,更不用说碰上镇子里的高手。不过他有棋瘾,屡败屡战。他想战,可是有时候大家觉得他水平臭,不愿意跟他战,他就拿两个铜钱在手里颠颠,看在钱的面子上,大家伙儿才勉强指拨他几招。那天他正在为看错一个倒脱靴懊恼不已,小四闯进来,说,我的妈呀,下棋也不看看天黑成什么样子了,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躲在这儿呀!你快回家吧,老爷他走啦!
  朱呼义回到家里,这时朱嘉的尸体,已被人抬了回来,用上等的棺材装殓着。棺材的顶头,掌着一盏煤油灯。有一小会儿,朱呼义站在棺材前,什么反应也没有。父亲平时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朱嘉身体里的河水,已被用扛肩的方法抖了出去。他躺在那里,脸白白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朱呼义的腿,突然软了下来,嗤溜地往棺材底下滑,脑袋里空空的,亏得账房先生一把扶住了他。朱呼义问母亲,父亲是怎么死的。但母亲只管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丧事是由娘家舅舅主理的,朱呼义就问舅舅,父亲是怎么死的。舅舅将经过说了一遍,说问过吕保长,吕保长认为,你父亲喝醉了酒,失足淹死的。朱呼义认为,吕保长的话,根本站不住脚。父亲一向谨慎,走路都怕踩着蚂蚁,而且从不喝酒。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淹死在八尺沟里呢!朱呼义要舅舅跟他一起去吕保长家,不把事情弄清楚,他今天便睡不下。舅舅指了指西洋钟,你看看,都几点了。
  第二天一早,朱呼义拉着舅舅,往吕保长的家里去。吕保长的家,住在北关桥下,他家青砖砌的院墙,又高又大。院门外,还有手下站岗。两个穿白衣裳的人,敲开了院门。吕保长刚刚起床,拿一泡烟烧着。问起父亲的死因,吕保长只说是他自个儿失足淹死的。朱呼义一再请求,吕保长,您再帮忙查查!吕保长便问,朱嘉生前有没有仇人?舅舅说,没有。又问,死前有没有什么异样?舅舅说,没有。又问,有没有跟谁吵过嘴、有过不快?还是没有。吕保长说,那不结了,他既然没有仇家,肯定是意外死亡。朱呼义说,父亲那样的人,不可能有意外。吕保长笑笑,孩子,你还年轻,现在兵荒马乱的,谁能保证不出个意外。
  吕保长说这话的时间,是在民国二十八年,左元镇上,一会儿来新四军,一会儿来日伪军,一会儿来国民军,没个消停。朱呼义站在那里,没有办法反驳吕保长的话,只是说,我父亲一定是给人害死的,一定是的。他跟舅舅在回家的路上,还在说,我一定要把凶手查出来,我会查出来的。舅舅不说话,由着朱呼义自言自语。
  到了第4天,朱嘉尸体上的水分,又渐渐脱去了些,牙齿飘出了嘴唇外,寿衣也略显得空荡了。朱呼义注意到母亲的泪水,似乎是哭干了,她目光无神,动作迟钝,干号的声音就像狼绝望的无力嚎叫。那天晚上,母亲和舅舅把他喊到内屋,要他跟镇上乔裁缝家的姑娘成亲。母亲说,趁你父亲还在,赶紧把亲成了,要不就得守三年孝。三年一过,你21岁,再成亲,年龄就偏大了。镇上人的看法,人死后要过七七四十九天,才真正到阴间生活。朱呼义说,我不想成亲,我还要查找杀死爸爸的凶手哩!舅舅说,孩子,你要查找凶手我不反对,我也觉得你父亲死得蹊跷。不过这跟婚事没有关系,你结了婚,也一样可以去查找凶手的。再说,你母亲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让她管理整个粮行吧。你结了婚,就是大人了,就可以管理整个粮行了。母亲用一种央求的目光看着他。朱呼义把脸别过去,雕花窗外,阳光照在水渍未干的院墙上。邻居家的屋檐,有一只麻雀蹦蹦跳跳,非常快乐。母亲忽然说,大哥,我不想活了。她的声音是低沉而喑哑的,但相当有力量,听在朱呼义的耳朵里,就像母亲正在离他而去。他觉得内心里一种酸性的力量,正在快速占据身体。他还在抵抗,说,我没有心情结婚。舅舅说,心情慢慢就会有的。再说了,你不结婚,这个家,像个什么样子?是的,一个家,如果只有母子或者父女,这个家就像一根空空的管子。只有夫妻的存在,哪怕是吵闹,才能将管子填实起来。家,就是人在世上找寻的一点实在。朱呼义再没有什么说的,点了点头。
  婚礼要抢在尸体落葬前,一切在舅舅的张罗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因为堂屋里摆放着棺材,所以婚轿是从后门进来的。乔玲玲穿着大红的旗袍,戴着大红的盖头,只是袖口处,缀着一小块黑布。大家在后面闹过了,又要到堂屋去,给老爷叩头。棺材旁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酒杯,主婚人做了个恭请的姿势,算是老爷就位。接着让新郎新娘给老爷敬酒。那个时刻,朱呼义感觉到,父亲就坐在那儿,他看着他们,还露出了笑容。朱呼义晃了晃杯子,父亲又不见了。他走神的这当儿,舅舅大叫,吹错了吹错了。原来丧事和喜事,用的同一支乐队。不知怎么的,他们竟突然吹起了丧乐。一听舅舅喊,连忙改成《龙凤呈祥》。乔玲玲翘起了嘴,朱呼义也觉得,丧乐就像一块黑布,蒙在他们大红的喜事上。好在接下来顺顺当当,人们从洞房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俩,四周静得出奇,静得只要朱呼义去揭红盖头,红盖头就会发出“哐当”的声音。两人虽是娃娃亲,但是平时的接触,却是少之又少。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话。被面和床单上,到处都是鸳鸯戏水的图案。朱呼义的手,也像鸳鸯,在如水的绸缎被面上划了那么几下。乔玲玲的气息,像潮水一样淹没他。朱呼义低下头去,只见一双小脚,只手可握。便弯下腰去,脱了乔玲玲的绣花鞋。乔玲玲“嗳哟”一声,倒在软绵绵的被褥上。她的脚缠得可真小啊,又白,足面弓着,饱满而生动。乔玲玲怕痒,吃吃地笑起来,活蹦活跳。朱呼义捧着她,像捧着一条大鱼,他的情绪,完全被调动起来了,急急地剥去鱼鳞,女孩的身体,比鱼肚还要柔软。朱呼义的下体,硬得像柱子,他要戳穿这柔软,直至在柔软中融化。但是这时,从堂屋里,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乔玲玲问,是谁在说话?朱呼义侧耳听了听,说,是道士念经的声音,他们在超度父亲。声音哼哼唧唧、绵绵不绝。乔玲玲很不高兴,她的身体,变得僵硬了。四周布满了死亡的气息。朱呼义的下面,也软了。堂屋里念经的声音停下来,乔玲玲问朱呼义,你怎么啦?朱呼义说,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不行了。乔玲玲摸了摸,他的下面,龌龊得像软体动物。她问,到底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朱呼义说,我感觉到,父亲就在这屋里,看着我们。乔玲玲打一冷战,坐了起来,两只乳房,在朱呼义唇边空空地晃荡。但是朱呼义这时,一点调情的心绪也没有了,他裸身下床,跪在地上,心里默默地说,你放心吧,父亲,我一定会把凶手给找出来的。这才重新上床,手里已多了一样物事,是母亲昨天刚刚给他的黄杨木雕塑,一男一女奇怪地扭结在一起。母亲说,这是压箱底,要儿女结婚时,才能传的。乔玲玲说她嫁妆里也有一个,也是一男一女,只是姿势有点不同。朱呼义的这个,是女的躺着,男的跨坐其上;乔玲玲的,则是男女都躺着,侧着身子抱着。朱呼义的下体,又膨胀开来,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漾起微微的波浪。到了早晨,天放亮的时候,两个人还紧紧拥抱在一起。乔玲玲说,她要起床了。女人家,起床晚了,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何况她是新媳妇。朱呼义抱着她,不让她起来。东大街上,零碎响了几声枪。左元镇上要是来了部队,首先是在大街上放枪,表示这个镇子,是他们的了。不过不管是谁的军队,到镇子上时间都不长,他们不像是来驻防的,而像是来度假的。朱呼义跟乔玲玲分开了,他想他得知道,到底是哪家军队,来到了左元镇。
  朱呼义将衣裳穿好,要往外奔,被乔玲玲拉住了。乔玲玲说,现在你是大人了,做事要沉得住气,别像个小毛孩子。朱呼义奇怪地看着她。乔玲玲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描眉,她将眉毛挑了挑,问朱呼义,两边的眉毛,是不是画得一样?朱呼义捧着她的脸,她唇边细细的茸毛,在早晨稀薄的金光中颤动。就是这些纤弱的茸毛,把整个朱呼义弄得不自在起来,他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又是一阵狂吻。乔玲玲的身高,有1米6出头,在那个年代,算得上高挑。让朱呼义不可思议的是,那么高的个子,脚却恁小,宛如花骨。又去脱鞋,乔玲玲两条腿扑打着,她的裤管肥大,像蝴蝶飞舞。朱呼义正待进一步行动,又听见枪响,好像就在粮行门前。两人都是一惊,再没有任何兴趣。
  出得门来,新人给婆婆端过茶水,便打扫起院落来,这些旧时的规矩,少不得的。朱呼义则了解到,镇上来的,是宋子台的军队。这宋子台,原来是国军的连长,日本兵来了,就投降当了伪军连长。账房先生拉着朱呼义,将店里一些大事小事,都交待给他。在父亲去世之前,朱呼义只知道吃喝玩乐,没有想到,在吃喝玩乐的背后,还有这么多繁琐事情等着自己做。账房先生在日得昌做事的时间,比朱呼义的年岁还长。他把朱呼义带到库房,一边讲粮食储存的常识,一边夹带着日得昌的过往历史。朱呼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又想,等到自己老了,也会这么唠叨吗?账房先生一手捧着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着水,没完没了的架势。朱呼义也只得在旁应承着。账房先生在朱家的地位,是很特殊的,可以说,这日得昌粮行,有半壁江山,是他拿下的。即便朱嘉在世,也对账房先生礼敬三分。朱呼义等账房先生说完了,走到柜台跟前去,觉得大家伙儿看他的眼光,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从上往下看,现今是从下往上看。这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男人了,他甩了甩衣袖,将腰挺得比搓衣板还直还硬。
  结婚后的第三天早晨,是朱嘉老爷的葬礼。日得昌的一帮人,显然不适应这样大喜大悲的角色转换,大汉们将棺材往门外抬的时候,理应大家拦棺,一阵痛哭。但包括朱呼义在内,都好像不大哭得出来,远远听去,他们干号的声音就像一群被劁的猪在叫。落葬的地方在三里墩,送葬的队伍大约要走上25分钟,路过左元初级中学的时候,天忽然阴沉下来,风又大,那些黄纸,手一扬,就从天空中消失了。天更暗了,抬棺大汉们的脚下,不禁加快了些。人群叽叽喳喳的。有人说,朱嘉老爷肯定是冤死的,你看看这天色,陡莽地变了。朱呼义听在耳朵里,心里刀绞一般。棺材落进坑里,用土埋了,做一个圆圆的坟冢,又放了一通鞭炮。送葬队伍里的许多人,都觉得落葬仪式的了结,是一个人真正的了结。朱嘉离他们远去,再不会在生命中留下任何阴影。但朱呼义不是这么想的,父亲在他的心里,他回家,又把父亲带回家了。天一直阴着,朱呼义站在院子里,像截木桩子。乔玲玲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朱呼义摇了摇头,他觉得父亲的气息,布满了日得昌粮行的每个角落。他说,我想出去走走。乔玲玲说,你看这天,说不定马上要落大雨了,出去干什么!朱呼义没有理她,也没有带伞,就出门了。
  朱呼义在大街上瞎转了一圈,他想,在日得昌粮行,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没有他,账房先生照样能应付。而母亲和乔玲玲,天生对账本有不可遏止的亲和力,她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每天的账本。她们,包括店里所有的人,好像都在试图把父亲忘记。朱呼义经过致富桥时,在那儿停下来,他坐在河边的草地上,草已经枯黄,泥土潮潮的,让他觉得,现在坐的地方,可能就是那天父亲被捞上岸的地方,父亲身上淋下的河水,藏在这些枯草的根系里。他不安地站起来,看着并不宽阔的八尺沟,眼睛又酸又涩。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他,也许就是现在站的地方,父亲教他打水漂,即使棱角分明的小石子,父亲也能把它送到很远的地方。朱呼义捡起一块小石子,使劲扔到对岸,他听到泥土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才折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大雨还是下来了,这个时候,朱呼义正走到布巷头上,他往巷子里一拐,敲开了莫建家的门。
  莫建30多岁,在一家烧饼店做烧饼,所以通常下午是闲着的。他闲着没事,就点了大灶烘山芋。朱呼义推开虚掩着的门进来时,莫建感到很奇怪,今天不是朱嘉老爷的葬礼吗?你怎么有空过来的?
  朱呼义不说话,只喊摆棋。莫建下棋的姿势,像在往炉膛里贴烧饼。他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葬礼结束了吗?
  早就结束了。
  结束了你也没有时间来下棋呀!你刚刚结婚,又刚刚接手整个日得昌粮行,应该很忙的呀!
  我就是烦,才来下棋的。快下!
  今天朱呼义的棋很臭,每一盘,都是以大龙被擒而告终。雨停了,但天色暗下来,到了吃夜饭的时辰,朱呼义只得告辞回家。回到日得昌粮行,他发现每个人都拉着脸。这是怎么啦?今天从墓地回来,不都精神很好吗?朱呼义在八仙桌子边坐下来,夜饭是糁子粥、什锦菜、油煎饼、小鱼面皮和一碟黄豆。乔玲玲将筷子分完,告诉朱呼义,今天宋子台带人来过,他要1000斤粮食,我们没有立马答应,只说要等你回来才能定。朱呼义说,以前宋子台也来过几次,每次不都是300斤粮食吗?现在要这么多,明摆着欺负人嘛!乔玲玲说,你没在家,没看见宋子台有多狠,他把驳壳枪放在柜台上,两个士兵端着枪,随时准备射击的样子。本来到我家买粮的人,看到这架势,都吓得溜掉了。他们说,明天要是交不出粮来,就把店给砸个稀巴烂。你看,这可怎么办?
  朱呼义闷着头喝粥,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父亲一定有办法的。1000斤粮不是交不出,问题是,如果交出来,就会成为一个惯例,以后宋子台再要粮,绝不会低于1000斤了。他把目光扫向账房先生,你看怎么办?账房先生说,只有先把粮食交了再说,还能怎么的。朱呼义母亲建议找找吕保长,也许他有办法。账房先生说,他能有什么办法,他是宋子台的孙子。大家不作声,朱呼义喝了两口粥,又想,父亲绝不允许这样的。于是他说,我决不允许交粮。账房先生说,不交粮肯定不行。宋子台这汉奸说得出做得出,他要真砸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朱呼义说,我就是不肯交粮。大家都看着他,像看一个神经病。朱呼义气鼓鼓地站起来,这个粮行,是我作主,还是你们作主?他说完,就往厢屋里去了。
  朱呼义早早地用过水,躺在床上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周围是化不开的雾,他像一只大鸟,张开双臂,在雾中飞行。但是雾气太大,打湿了他的羽毛。他在坠落,向下、向下……眼看要撞到致富桥的桥栏杆上,他想喊救命,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声音只能在心里。他拼尽全力,挥动手臂,醒过来,发现是一场梦。夜已深,月光映在雕窗的白纸上,白纸便像嵌在木格子里的玉,玲珑透明。乔玲玲摸了一把他的脸,怎么醒了?她的手又凉又白,也像玉。朱呼义将手伸过去,乔玲玲只穿着一件肚兜,朱呼义将后面的带子解了,肉贴肉搂个结实。他们的被子,像一条蝙蝠鱼在月光下游动。朱呼义手脚狂舞,就要进入他的性福大道,但这时乔玲玲问了一句:明天你真的不把粮食捐出来吗?朱呼义没有回应,他的脑子根本不在这儿。乔玲玲拍了他一下,喂,跟你说话呢!明天我们还是把粮食给宋子台吧,不然的话,要出人命的。朱呼义感觉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一下子凉透了。他从乔玲玲身下翻下来,两眼傻傻地望着天窗。乔玲玲的身体卷过来,又怎么啦?朱呼义把身子侧过去,说,明天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明天我不呆在家里,我要去白米镇。乔玲玲说,去白米镇干什么?朱呼义说,找父亲。乔玲玲将身子贴着朱呼义,想再跟他说点什么,但她发现,他打着轻微的呼噜,睡着了。
  从左元镇到白米镇,是去年修的沙石路,大约30华里,需要3个时辰的脚程。早晨,天刚透着些亮,朱呼义从店里出发了。母亲让黄鑫和他一起,但朱呼义坚决不同意。为这个,他还顶了母亲几句。母亲开始有点发愣,后来便背过身去抹脸。朱呼义想母亲一定伤心透了,她想起父亲了,想起父亲也是去白米镇,便一去不返了。她非常担心,她夜里要被噩梦惊醒。他甚至有点后悔,对母亲发了脾气。但走到往白米镇的路上,朱呼义开始庆幸,没有让黄鑫跟来。路两边梧桐的叶子全掉了,铺在地上,脚底软软的。他想前些时父亲一个人去白米镇时,也是踩着发黄的梧桐叶。他现在踩下去的每一脚,都有可能与父亲生前的一脚,完全吻合。他走着,好像父亲的灵魂和他在一起。如果黄鑫跟在身边,他叽叽喳喳的嘴是无法让他感受到这些的。是的,父亲和自己在一起。他想起今年春天,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他去白米镇。父亲拉着他的手,让朱呼义觉得,回到了幸福的童年。
  这方圆百十里,白米镇是最大的粮食集散地。朱呼义到了镇上,直接往兴隆粮行而去。路上有许多推着独轮车的农民,车上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这些都是卖的。粮行一般开在河边,收了农民的粮,再用船,运往其他乡镇。看到兴隆粮行门前的繁忙景象,朱呼义的心里,有点发酸。他想自家粮行,能不能度得了今天的难关。能度过的,一定能度过的,账房先生会摆平这一切的。朱呼义进了兴隆粮行的门,一头碰上粮行老板。
  粮行老板姓徐,在白米镇,人们都叫他徐老大。他把朱呼义带到旁边的双楼茶馆,沏了茶。问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又说,朱嘉老爷的事情他听说了,送葬的时候他也派人送过绸缎面子,有没有收到。朱呼义连说收到。又说,他这次来,不是为订购粮食,而是为父亲的死因,父亲死得太蹊跷,希望父亲九泉有灵,帮他找到杀人的凶手。徐老大讲了两句以后的生意,还需要少东家多多照顾云云,便开始回忆朱嘉最后一次到白米镇的情形。
  那天你父亲来到白米镇上,向我订购了粮食,看着店里的伙计把粮食装到船上,已经到了中年时分,我和你父亲在柳水儿饭店,还有北姜镇上的刘在原刘老板,一起用的午饭。你父亲的酒量一向很大,不过遇到刘在原,算是半斤八两。
  什么,你说我父亲喝酒!我父亲从来不喝酒。朱呼义说。
  男人在家不喝酒,不代表在外也不喝酒。现在他人走了,我也什么都可以说了。他在我这里,可是什么荤七荤八的事都干得出来的,这样才像一个男人。那天你父亲心情不是很好,喝酒的时候,说是跟你母亲吵了嘴,我们问什么事吵嘴,他也不说,只说喝酒喝酒!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得不醒人事。我只得着伙计把他抬到粮行后面的厢房里,脱了鞋让他睡觉。这一睡睡到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走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下午四点,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我想他可能回家去了,谁知过了几天,竟从左元镇上传来你父亲溺水死亡的消息!早知如此,我怎么会让他喝那么多酒!
  这时茶馆的楼下,传来几声清脆的琵琶弦音。徐老大告诉朱呼义,弹琵琶的,叫胡笳,17岁,在这一带很有名。他男扮女装,唱出的词调,比女孩儿还脆,要不,喊他上来唱一小曲儿,也好解解闷。朱呼义连说不用了,又问徐老大,他父亲在白米镇上,还会到什么地方去?徐老大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朱呼义,他父亲在镇上有个相好的窑姐儿,叫小翠。如果他在白米过夜,一准在小翠那里。你跟我吃过饭,可以到乌巷问问。
  可是朱呼义,就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点也坐不住了。他从太师椅上蹦起来,问了乌巷怎么走,便飞离了徐老大的视线。
  下了楼,朱呼义才觉得太冲动。父亲怎么会去嫖窑姐儿呢?该不会徐老大骗自己的吧!那么徐老大为什么要骗自己呢?是真实还是虚构,只要他敲开那扇门,一切都会昭然若揭。在那吊着铜环的门前,他徘徊不前,他怕他见到小翠,父亲在他心目中多年来大山般的形象会土崩瓦解。他定了定神,他想不会的,徐老大一定是骗自己的。他扣住铜环,见到了那个叫小翠的女人。
  小翠的屋子,位于走廊深处,朱呼义走进去的时候,只觉眼前一暗。屋子的窗户,都被遮实了。小翠坐在床边,她穿着靛蓝的旗袍,扣子已掉在一边。老实说,她还有点姿色。但她的姿色只能让朱呼义产生呕吐的感觉。小翠开始脱衣裳,被朱呼义拦住了。你认不认得一个叫朱嘉的人?
  哪个朱嘉?
  左元镇日得昌粮行的朱嘉。
  这个……
  朱呼义将一块大洋摆放在桌子上,你要说老实话。
  他是我的客人。
  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证明吗?他屁股上有块红痣,朱嘉老爷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还跟我说起过他的儿子,说他结婚10年,才得了这么个儿子,不知道多疼他。
  朱呼义声音有点发哑,我就是他的儿子。我父亲已经死了。
  什么!他死了!
  有人杀了他!朱呼义突然瞪住小翠,你杀了他!
  小哥,你不要瞎说哎!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杀得了他呢!再说,行有行规,他是我的顾客,巴结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他呢!
  她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朱呼义问起,他父亲最后一次来白米镇,是不是在这过的夜。小翠想了想,说,是的。说那天朱嘉来的时候,一口的酒气。不过她习惯了,他总是这样。她给他脱了衣裳,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用身体暖他。那个时候,她觉得他像个孩子。他总是像个孩子。他告诉她,他和他老婆吵架了,问他为什么吵架,他不说。他把我压在底下,做了那事,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他在这儿吃的午饭,然后又缠着我做那事,做完又睡,大约到晚上五点,才离开。她想,他一定回家去了,谁想会出这事儿呢!
  小翠说起和父亲的性事,口无遮拦,讲到露骨的地方,朱呼义恨不得上去给她两个耳光。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产生如此的厌恶感。小翠将旗袍的扣子解开了,又解开了里面的小夹袄,腥红的肚兜突然出现在眼前。小翠一把拉住朱呼义的手,来吧,你父亲最喜欢我这里了。朱呼义手心发烫,急忙缩过来。小翠问,你去哪里?朱呼义理也不理,大踏步走出门去。
  走过阴暗的走廊,外面是满头满脸的阳光,朱呼义吁了口气,要被小翠缠上,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尽管自己对她很厌恶,但手指碰到的那团柔软还是让他心跳加速。朱呼义感觉到肚子饿了,在路边摊点要了一碗大肉面。吃完面,肠胃算是满足了,可是又有什么从胸膛里出去了。记得夜里他跟乔玲玲说,他来白米镇,是为了找父亲。他找到父亲了吗?没有。并且内心深处的父亲正在一点点地离他而去。他坐到双楼茶馆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茶,在茶水散开的热气以及邻桌烟枪的氤氲中,他竟连自己也找不到了。他有点恍惚,又听到楼下弹琵琶的声音。
  朱呼义让伙计,把楼下的胡笳叫上来。他听到上楼的声音,又清又脆又有节奏感。胡笳坐在椅子上,真个女孩儿一般。他个子不高,不超过1米6,小小的脸蛋,下着一身滚青红绸旗袍。他手背很厚,手指颀长,又白,掐得出水来。胡笳把琵琶端好了,手指一拨,唱道:
    昨夜风吹桃花儿红
    郎哥哥郎来挑帘来
    妹妹心里直慌张
    郎哥哥你不该这时来

    东厢花猫趴树上
    西厢黄狗眼睛大
    郎哥哥爱妹心恁狂
    恨不能绑起你的手和脚
    断了你的念和想

    郎哥哥床边抱妹来
    天杀的天杀的快滚开
    妹妹脸上一张纸
    一碰就掉一层皮
    妹妹手指十根葱
    一掐就是一个洞

    郎哥哥郎来郎要轻
    抱妹就像抱瓷瓶
      …………
  他的声音又软又滑,朱呼义想,便真是女孩儿,也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一曲唱罢,他让胡笳过来,仔细看,越看越像个女孩儿,连他的肩,也像女孩儿一般瘦削。朱呼义问,你真的不是女孩子吗?胡笳说,我是男孩。朱呼义说,我倒希望你是个女孩,好给我做老婆。胡笳笑,有点娇羞的样子,拿了赏钱下楼了。旁边的伙计告诉朱呼义,这个胡笳,原是船上人家的孩子。走船的,都有个习惯,生了男孩,要扎上辫子,当女孩养,说这样好养。不料这胡笳掉进女孩堆里,就不想出来,大了,父母再让他换男装,他怎么也不换。这么多年,他一举一动,完全是女孩的样子了。
  朱呼义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过这胡笳,即使放到女孩堆中,也是女孩的极致了。刚才摸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真的很软,有一掐一个洞的感觉。朱呼义喝了一口茶,咂了几咂,向窗外一看,突然看到了黄鑫。
  朱呼义一喊,黄鑫缩了缩脖子,就跑了上来。他告诉朱呼义,是账房先生让他来的,不放心少东家您。问起今天粮行里的事,黄鑫到现在提起来脸还有点发白,他说,今天少东家您刚走,宋子台就带着人来了。他们把枪栓都上了,问我们,是要粮还是要命。当时我的腿子,吓得直发抖,差点尿了裤子。账房先生说只出300斤,宋子台便拿枪顶住他的太阳穴,驳壳枪把他的太阳穴都顶红了。当时老板奶奶就跪下来,说,宋连长,您可千万别开枪,只要你不开枪,什么都好说。这时账房先生膝盖一软,也跪倒在地上。最后只能把1000斤粮食捐出了事。
  黄鑫的表现力很强,连说带比划,说到要害处,朱呼义也跟着紧张。他想,幸亏自己到了白米镇,如果在家,那这个人丢大了。黄鑫问,少东家,您不是到白米镇查老爷的死因吗?有进展没有?朱呼义说,线索断了,他不知道到哪里把断了的线索再找回来。现在也只有回家了。黄鑫说,您看看天色,今天还回家吗?朱呼义说,回家,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呆下去了。
  两人差不多夜里10点才到家。这时小镇,安静得要命。朱呼义洗过了,爬到床上,发现乔玲玲并没有睡着,她说,你把我担心死了。朱呼义不说话,他又累又困,只想沉沉睡去。乔玲玲贴着他,手指滑进了他的四角裤。她解除了他的武装,更解除了自己的武装。她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郁郁寡欢,只有做爱,可以让他忘却世间一切烦恼。但关键是,此时朱呼义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去白米镇之前,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蓄满力量,可是当他回来,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他甚至想到“玩偶”这个词,是的,玩偶。乔玲玲趴在他身上,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了吗?朱呼义说,不是。乔玲玲又轻轻地问,你难道不喜欢跟我做爱吗?朱呼义说,我只是太累了。你想做,你就做吧。乔玲玲在他上面,颠动起来。朱呼义的身高,大约只比乔玲玲多上3、4厘米,但平常站在一起,总觉得两人一般高。做爱时,他又觉得比乔玲玲矮了。朱呼义长得清瘦,月光照进来,他的脸一阵白似一阵。他看到乔玲玲在他上面,像男人一样动作,而自己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倒像个女人一般。乔玲玲香汗淋漓,朱呼义很快交了货。他的身体,虚脱极了。可是乔玲玲还在试图跟他说话,他听到她说了一句“外国人的带子”什么的,就什么也听不见,模模糊糊睡去了。
  第二天上午,朱呼义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往旁边捞了一把,却捞了个空。他揉了揉眼睛,发现乔玲玲早已起床,太阳老高,母亲坐在床边。母亲问他,昨天夜里还睡得好吧?朱呼义说,好的。母亲摸了摸他的头,这就好。朱呼义问起父亲最后一次去白米镇,母亲有没有和父亲吵架。母亲说,没有。朱呼义问,真的没有吗?母亲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朱呼义说,妈,你先告诉我,真的没有吗?母亲想了想,说,有也可以说有,不过不能算吵架,我们为订购粮食的事,争论了几句。你爸爸想多购点,但是我觉得现在这么乱,还是把钱放在口袋里管稳。就是这样的。朱呼义“哦”了一声。母亲问,这次去白米镇,你听说什么了吗?朱呼义说,没有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找的父亲还是不是我的父亲。母亲说,你这是什么话。朱呼义也觉得自己说错了,妈,我是说,我不能找到与父亲死亡有关的线索。
  朱呼义想,母亲是不会骗他的。何况平日里父母感情很好,即使争吵,最多也就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吧。以后的日子,朱呼义又变得懒散起来,像单身时那样,店里有什么事情问到他,他说,照账房先生说的做吧,或者说找少奶奶问一下吧。他在店里屁股一转,就转到镇上的某个角落下棋去了。好像只有下棋,才能把他的生活撑下去。那段时间,他的棋根本不在状态,而且说出来的话,让大家费解。比如有一次莫建指点他,说他的棋只知道防守、逃命,而不知道攻击。一味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莫建又问他,你不是到白米镇查找父亲的死因的吗?有线索吗?朱呼义说,他不在。莫建说,什么他不在?朱呼义不作声,把头又埋到棋盘上去了。还有一次莫建问他,怎么不回家理粮行的事。朱呼义说,有我老婆在呢。莫建笑他,那你家是你作主还是你老婆作主。朱呼义说,我老婆作主。大家都认为,朱呼义因为父亲的死,多少受了点刺激,才变成这样。
  转眼朱嘉老爷的七七之期到了,按镇上的风俗,是含糊不得的。大家商量着要请一个戏班,最好是如皋城里的。朱呼义想起那个叫胡笳的男孩,说他唱的女声,比黄莺还好听。大家觉得稀奇。那天如皋班子来了,胡笳也来了,毛竹搭的台子在离日得昌粮行不远的地方。到晚间,戏开演了,台子面前放着几排长凳,给主家和有头面的人坐,后面的,只能站着看。如皋班子唱的是《秦香莲》,到底有些名气,下面的人不断拍手叫好。到胡笳出来压轴,下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都早先听说是个男的,却不想男人中也有如此标致的。大家有些发愣,有的舌头掉在外面,收都收不回来。众人屏住气,只想听他的声音,是否也像女孩一样清脆。胡笳拂动琴弦,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胡笳唱的,是男欢女爱一类的曲子,但不那么荤,只点到为止,反倒更加撩人。一曲唱罢,想回后台去,大家怎么也不让,无奈,又唱一曲。唱完一曲又是一曲。坐在前排的吕保长掏出了驳壳枪,非让胡笳再唱一曲,胡笳没有办法,只得在吕保长的枪口下,张开了樱桃口。四曲唱完,这才作罢。接下来如皋班子的人拆戏台,其余参加七七的人,则开始跨火,并且舞之蹈之,这种舞,在当地叫安魂舞。黄鑫和小四套上活无常、死有份的面具,引领着众人,在稻草把子上跳来跳去。朱呼义再次嗅到了父亲的气息,但这种气息与先前大不相同,它那么微弱,好像真的父亲在今天,离他越来越远,直奔阴间。如皋班子拆戏台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把毛竹都搬上了船。安魂舞也结束了,大家都有点累。原先戏台的地方,成了一块空地。胡笳没有走,他被安排睡在日得昌粮行的东厢房。乔玲玲跟朱呼义说,胡笳唱得真好,你再取点赏钱给他才好。朱呼义说,是的。就取了钱,往东厢房而去。
  他到的时候,胡笳还没有睡。他把钱接过来,触手的瞬间,朱呼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朱呼义顺势在床边坐下来,一把夺住胡笳的手腕,说,让我看看,你的手恁地这么白。胡笳说,你干什么呢!把脸别了过去。他的手真的很白,又小又软,便算是乔玲玲的手,也比不上。胡笳的半边脸,已自红了。朱呼义心下冲动起来。他想揽住他的腰,他想知道,他的腰,是否和女孩儿的一般纤细;他想抚摸他的背,他想知道,他的背,是否和他的脸一般光滑细腻;他想团住他的胸,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物事,把他的胸衬高了……偏偏这时,听到窗外乔玲玲喊他,朱呼义的神经抖了一下,连忙告辞。
  夜晚的月光照进来。乔玲玲问他,又怎么了?朱呼义说,没怎么。乔玲玲说,没怎么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朱呼义说,空了。乔玲玲说,什么空了?朱呼义说,我自己空了。乔玲玲说,你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时他们都裸着身体,乔玲玲趴上来,用手指将他下面捻得硬了,然后用她的身体覆盖住他。她在他的耳边说,你要给我一个孩子,你要有了孩子,就不会感觉到空了。
  第二天一早,朱呼义因为要去白米镇购粮,因此与胡笳同行。朱呼义将胡笳的琵琶抢过来背了,胡笳说,你行不行啊!朱呼义很神气地耸了耸肩,行!他觉得,他和胡笳,倒像是情人一般,走在私奔的路上,要多快活有多快活。胡笳讲一些船上人家的事情,也讲琵琶,讲自己跟别的女孩子学穿针引线,讲有一次,混在女孩儿堆里,谁也没认出他是男孩……不知不觉,白米镇到了。朱呼义说,等他把事情办好了,就到胡笳的船上坐坐,他要听他的小曲儿。胡笳笑了笑,那好哩,我在船上等你。
  原来胡笳的家,就是一条船。朱呼义将兴隆粮行的事情办了,就告辞。徐老大留他吃顿顺便饭,他说回家还有事。其实他在街上啃了两个馍,直接往胡笳的船上去了。胡笳果然在船里,他问朱呼义,你真是来听我唱歌的吗?朱呼义说,是的。胡笳说,这儿船太多,我要一唱,得围上来一大帮。我们到秦湖里去吧。说着,就走到船头,将橹摇起来,不一会儿,水面已是空荡荡一片。一些越冬的候鸟,在枯掉的芦苇荡中翻飞。胡笳的袖口很大,风一吹,他的双臂,也像候鸟的翅膀。胡笳将船靠在芦苇荡边,回到船舱,替朱呼义暖了一壶茶,这才将琵琶抱出来,唱的是:一个女孩,绣了一对鸳鸯送给暗恋的人,但对方却不解其意,反过来问女孩,这绣的,是什么鸟。女孩说,绣的就是你这只呆头鹅。胡笳刚刚唱完,朱呼义就上前一把将他抱住了,他的情绪,因为胡笳的曲儿,完全被调动起来啦!他抱住他,吻他。他的手指,向胡笳的衣服内里探去。胡笳的皮肤,绸缎一样光滑和柔软。芦苇磨擦着木船,发出“嚓嚓喳喳”的声音。木船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几群野鸭被惊起,飞向远方。朱呼义从胡笳的背脊上下来,觉得今天的快乐,是永远无法从乔玲玲身上攫取到的。他太累,把胡笳抱在怀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胡笳还在怀里,睁着眼睛看他。朱呼义想了想,到衣裳兜里掏钱给他。但是胡笳拒绝了。他说,他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他还早就准备好晚餐,今天夜里,就睡这儿吧。朱呼义点了点头。胡笳下床去弄夜饭,只要他把旗袍穿起来,就看不出一点男人的样子。而且在床上,他也能像女人一样,曲尽其趣。到第二天早晨,朱呼义竟然有点依依不舍。胡笳将船摇到白米镇上,朱呼义上岸时,胡笳拉住他的手。朱呼义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很快就会再来的。
  天渐渐变冷,朱呼义和胡笳之间,却越来越热乎。他隔三岔五地找借口往白米镇去,每次去,都要在那儿过夜。有时朱呼义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变态吗?可是想到胡笳女性化的举止和身体,就什么都抛到天外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重大的事,一切都顺风顺水。唯一让朱呼义感到不安的是,宋子台呆在左元镇,像要长治久安。年后的一天,镇西头突然响起零碎的枪声,大街上空无行人,东大街所有的店铺,都打了烊。这时的朱呼义一家,全蹲在桌子底下,旁边放着保温瓶、馒头和咸菜。枪声每响一下,他们就找到一个兴奋点。听说这次打来的是新四军,他们把宋子台赶走就好了,因为前不久,宋子台又强要了店里1000斤粮食。但是让人失望的是,枪声越来越零碎,最后一点声儿也没有。大家陆陆续续地开门出来,这才听说,原来新四军根本就不想攻打左元镇,他们只是路过。
  希望破灭,一切又回到原来的秩序。朱呼义走到白米镇,见到徐老大,徐老大告诉他,昨天那个叫小翠的妓女来找过他。徐老大问她有什么事,小翠只说与朱嘉老爷的死有关,再问她,她又不说。你是不是去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朱呼义对追查父亲死因这件事,已经很淡了。甚至想回避这件事。但徐老大说了,自己也只得去。路上又想,会不会是小翠玩什么花招。到了小翠那里,发现她那里的几扇窗户都开着,看她的年龄,应该在30多岁。小翠说,你来得正好哩,今天我放假,晒晒被子。朱呼义没有说什么,在椅子上坐下来,看她玩什么把戏。但是小翠什么把戏也没有,朱呼义空紧张一回。小翠说,大前天吧,一个叫毛头的男人在这里过夜。这个毛头,是个地痞。大前天喝酒高了,在我这儿胡言乱语,说起去年,把朱嘉老爷推进了河里。我吃一惊,问他为什么要害朱嘉老爷。他说,是左元镇的吕保长让他干的。我问他,为什么左元镇的吕保长要害朱嘉老爷。他说,是日得昌的账房先生让吕保长干的。我又问,为什么账房先生要害朱嘉老爷呢?毛头说,这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账房先生给了吕保长很多钱,而吕保长也给了一笔足以让他心动的钱,所以那次朱嘉老爷回家,他悄悄跟着,到致富桥的时候,看看周围没有人,就把朱嘉老爷推下了河。
  小翠讲完,朱呼义斜躺在太师椅上,半天没反应过来。小翠推了推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朱呼义说,我要到保安队去告发毛头。小翠说,毛头是我们这里保安队长的侄子,你怎么告发?朱呼义说,我要报仇。小翠说,你怎么报仇?朱呼义觉得,小翠就像一个活鬼,步步进逼他脆弱的灵魂。朱呼义把牙齿咬起来,从胸腔中迸出声音:我要杀了他!
  你真的想杀了他么?
  我现在就想杀了他。
  小翠笑了笑,好像杀人是一件很轻松的事,那我告诉你毛头住的地方。
  朱呼义把地址记住,顺手抄起一把剪刀,往夹巷去了。
  越是接近夹巷,他的心越跳得厉害。在夹巷头上,他蹲下来,给自己打气。他对自己说,父仇不共戴天,不杀了毛头,枉来人世一趟。这时他发现,拿剪子的手心,竟然沁出了汗。他站起身,继续向前。到了毛头住的地方,一间大屋里,毛头正在劈材,他的力气真大啊,一斧头下去,那么粗的木头变成两半。朱呼义心底发怵,他转过身,找个理由原谅了自己。他想,父亲早已不是原来的父亲了,报仇也没有实在意义。何况他拿着剪子冲进去,虽然有点出其不意,但毛头那块头,一下子不可能捅死,接下来还不知谁解决谁呢!
  朱呼义从夹巷退出来,顺路把剪子送还给小翠。小翠问他,怎么回来了。朱呼义瘫坐在椅子上,整个骨头都散架了。他说,我怎么杀得了他,他那么大个,我怎么杀得了他!也幸亏没有动手,动了手被杀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报不了杀父之仇,我没有用。仇人近在眼前却下不了手。我怎么办?他觉得他的意志在今天下午,全部垮塌了。小翠把他搂在怀里,后来朱呼义躺在床上,头就枕在小翠的乳房上。他曾经那么讨厌小翠,可是今天,小翠却以一种母性的温暖抚慰着他的心灵。这种温暖,是他今天所必须拥有的。小翠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间穿行。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她说。
  朱呼义在小翠怀里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他想他还得到船上去,胡笳一定很着急。出了走廊,回头望,小翠点着灯的小屋发出桔黄的光芒。他又回头看了看,才大踏步地往船上去。到船上,胡笳果然将舱里收拾好了,木板铺上的被子,叠得四角方方。胡笳要带他到芦苇荡里浪,他说那里的芦竹,抽开了新笋,用新笋的笋皮,中间划一条缝,就成了乐器,他可以用它吹一曲《四季调》。但是朱呼义今天一点心情也没有,他甚至想现在就回到左元镇,找账房先生报仇。毛头他不敢动,吕保长他更不敢动,账房先生他还不敢动么!他想到这里的时候,胡笳一边喂他山芋,一边问他,什么时候把李记铺子的玉手镯给他买回来。但朱呼义什么表情也没有,像入定一样。胡笳摇他的手,你说嘛好人儿,你怎么啦?朱呼义两眼发直,注视着桌子上的一把菜刀。他突然站起身来。我得走了。他说。
  你到哪里去?
  我回左元镇上去。朱呼义再不理他,抄起桌上的菜刀,消失在夜色中。
  朱呼义走在往左元镇的路上,步子有点飘,像个钟摆人。他对自己手上的菜刀,产生了怀疑。自己的身相,更多遗传自母亲,细胳膊细腿,就凭这把不算快的菜刀,能否制住比自己高上半头的账房先生?接着他又对小翠产生了怀疑,为什么要相信她的话呢?她只是一个妓女,难道一个妓女的话也可相信吗?到了半路,他又折回头,要是小翠骗他,误伤了好人怎么办?账房先生有什么理由杀害父亲呢?他要找小翠问个明白,看她有没有藏什么猫腻。但是当他看到小翠,预备的问话却找不到了。小翠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又回来了?
  我……朱呼义将菜刀扔在桌上,我觉得这些刀呀剪子的不好,最好弄把枪。
  你真的需要枪?
  我要一把枪,一把驳壳枪。
  只要你有钱,我就可以帮你弄到枪。
  我有钱。朱呼义说着,把银票丢在桌上。
  那你明天就可以拿到枪。
  你说什么?朱呼义吃惊地看着她。
  我说你明天就可以拿到枪。
  第二天下午,朱呼义真的拿到了一支驳壳枪,还有两粒锃亮的子弹。卖枪给他的那人,戴着一顶时髦的鸭舌帽,并且把帽沿拉得很低,让朱呼义看不到他的脸。那人接过银票,压低声音说,手枪在报纸里面。朱呼义心里直跳,接过报纸,飞快地离开了关帝庙。在小翠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其间小翠一直给他鼓励,还和他一起,学习了那人用毛笔写在报纸上的打枪的方法。
  朱呼义再次走在往左元镇的夜路上。临走前,他看了好几眼有着桔黄光芒的小翠的屋子,但是他知道,今天夜里,他是不可能再回到那团桔黄的光里了。小翠用一副助人为乐的好心肠,把他逼到绝路。他又在心里温习了一下驳壳枪的使用方法。他想,只要用枪顶住账房先生的脖子,他就会把所有实情说出的。到了家门口,朱呼义又犹豫起来,账房先生真的是罪魁祸首吗?会不会是小翠的圈套?他真的不想闯入账房先生的房间,可是从一开始,小翠就在不停地给他加压,好像他不表现一下,他就是孬种。朱呼义耳朵贴在账房先生的门上,听到了那种让血液发烫的声音。
  见了鬼了,这么多年,账房先生一直单身。开始还有些热心人替他牵线,总被账房先生一口回绝,日子久了,没人提了。不过大家推测,账房先生下面的东西不行,要么,怎么不肯开窍。朱呼义搬了块石头,放在窗子底下,然后用手指,捅开了窗纸。万万没有想到,与账房先生配合默契的,竟然是自己的母亲。朱呼义差点惊叫出声,幸亏他及时用驳壳枪卡住了自己的嘴巴。这种事,决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他轻轻敲门,账房先生问,谁呀?朱呼义说,是我,开门。账房先生说,有什么事明天说吧,今天太晚了。朱呼义说,你他妈给我开门,再不开门我踹了。账房先生只得说,等会儿。里面一阵唏唏悉悉的穿衣声。账房先生刚把门打开,朱呼义就用枪顶住了他。
  我一枪毙了你!朱呼义说。
  我……少东家……
  朱呼义看了看,母亲并不在床上,不过可能在床底下。他拿枪的手顶上了劲,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账房先生眼睛发白,人倒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给我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杀了我父亲?
  账房先生发了呆。
  是不是?
  是的。账房先生有气无力地说。
  朱呼义拉上枪栓,老子毙了你!
  母亲从床底下钻出来,抱住朱呼义的腿,你不能杀他。
  你走开,你这个……朱呼义本来想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但话到嘴边,却又生咽了回去。
  母亲哭着说,你不能杀他,他是你爸爸呀!
  你说什么!
  他是你爸爸,他才是你的亲生爸爸呀!
  你再说一遍!朱呼义拿枪的手在发抖。
  他是你的亲生爸爸。母亲一边哭,一边把来龙去脉说出来。
  账房先生和朱嘉是歙县老乡,一起到左元镇上做生意。朱嘉开了粮行,账房先生跟在后面打下手。后来朱嘉娶了顾家的姑娘,也就是朱呼义的母亲。账房先生从看到顾姑娘的第一眼起,就被她深深吸引了。不过等到两人享受鱼水之欢,已是10年之后。顾姑娘嫁过来后,10年未孕,其间她看过不少医生,吃过不少中药,一概无效。直到有个洋教士告诉她,孕不孕未必是女人方面的原因,也有可能是男人方面的原因。而且从她的情况来看,原因应该在男方。她没有敢把洋教士的话跟丈夫说,但是她又有相当强的做母亲的欲望,她想起账房先生热辣辣的眼光,在一个夜晚,两人拥抱在一起。说不清谁更主动,只能说水到渠成。她怀上了孩子,而且她的心,也飘到账房先生那边去了。
  杀朱嘉的事情我是以后才知道的,我要事先知道,绝不会让他这么干的。母亲说。
  朱呼义的驳壳枪掉在床前的踏板上,他两手捂脸,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又像在呜咽。母亲过来,想抱一抱他,但他闪开了。别碰我!他说。
  我是你妈!
  我没有爸爸妈妈!

  翌晨,母亲往如皋城里,去她弟弟家过些时日。到了下午,账房先生也向大家告辞,说是歙县老家,一个堂侄结婚,离家久了,很想去看看。乔玲玲推朱呼义,让他从床上爬起来,你怎么变成一头猪了!睡了吃,吃了睡。现在账房先生要走了,你也不去送送。早上你没有送母亲,你说你困死了。现在你还困吗?你睡了一上午你还困吗?你给我起来。朱呼义说,你烦不烦哪!我起来就是。
  乔玲玲和小四留在店里,朱呼义和黄鑫送账房先生。一路上朱呼义和账房先生都不讲话,只有黄鑫偶尔哼两句乡俚小调。到了路头,账房先生一把捧住朱呼义的肩膀,说,店要好好开。朱呼义“嗯”了两声,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账房先生将朱呼义放开,转身往前走,他手上的力量,像还留在朱呼义的肩胛骨里。账房先生走出去好几十米了,朱呼义又追上了他。爸爸。他轻声叫道。账房先生愣了愣,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朱呼义接着说,你要当心。这点银票,路上也许用得着。账房先生此时只想抱住儿子,再不放开。可是儿子像一个逃兵,回头就跑。
  店里一下少了两个人,乔玲玲、小四、黄鑫变得忙碌起来,只有朱呼义,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有一天夜里,乔玲玲问他,白米镇对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死活要往那里奔,是不是在那里摊上相好的了。朱呼义说,没有。乔玲玲说,你说出来吧。你说出来,我会原谅你。我不但会原谅你,还让你把她娶回来做小。朱呼义不作声,对于女人,这种事只会越辩越黑。不过此后有10多天,他都没有去白米镇,直到心里痒痒的,不由得不去。
  胡笳又是把船停在芦苇荡里,冬天枯掉的那些芦苇发青了,天暗下来,鸟儿们越飞越低,它们和云朵一起,把太阳遮住了。天空滚过一个响雷,雨点砸在船舱的顶板上。胡笳说,有人偷看我们了。胡笳说,他们在船舱上面说话哩!你轻点儿!胡笳说,要是一辈子都跟你这样好,就好了。雨越下越大,朱呼义撒野得像船舱上滚动的雨点。他们像雨中的精灵,融入一眼无垠的秦湖中。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另一条船早已接近,乔玲玲在船夫的帮助下,跳了上来。
  挑开帘子,乔玲玲眼前先是一花,接着一黑,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丈夫,居然会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一种本能,让她成为愤怒的狮子,扑向床上的胡笳。胡笳到底是男人,虽然他比乔玲玲矮,但他的双手抓住乔玲玲的双手,乔玲玲就动不起来。乔玲玲用脚踢,双腿也被胡笳箍住。乔玲玲只能动嘴,你放开我你这个臭男人。而旁边的朱呼义谁也不管,在着急地穿衣裳。他把衣裳穿起来,跳上乔玲玲来时的小船,让船夫快快划走。船夫不肯,朱呼义递过一块大洋,船夫这才划起来。
  船夫不说话,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看到。朱呼义上了岸,便往左元镇赶。他既需要乔玲玲在上面工作,也需要胡笳在下面工作。他们就像洋元的正面和反面,少了任一面,都不是洋元。所以他无法在他们面前,摆明态度。他只有逃,逃得越远越好。到了家,他把湿的衣裳换下来,然后去莫建那里,又是摆棋。朱呼义还差莫建的儿子,一会儿就到粮行去看一下,乔玲玲有没有回来。一直到天很黑,朱呼义在莫建家吃过夜饭,乔玲玲才从白米镇上回来,她收拾了包裹,打着油纸伞,回娘家去了。
  现在粮行里做事的,只剩下两名伙计,朱呼义把账务交给黄鑫管,他依然当他的甩手掌柜。有时看黄鑫、小四搞得手忙脚乱,他就有到泰山家把乔玲玲请回来的打算,可是如果见到乔玲玲,他该跟她说什么?他又想,可能过一段时间乔玲玲就回来了,女人就这样,生气的时候真生气,气过了就拉倒了。又过两天,是清明节,家家户户都忙着祭祖上坟,尽管三里墩的那个,并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但是朱呼义不去坟头烧把纸,却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站在朱嘉的坟头,犹豫着把纸烧了,泪水流下来,如果朱嘉不是意外遇害,怎么会有今天的一切。他更愿意坟里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细雨灰灰蒙蒙中,想起以前朱嘉对自己的好,就像刚刚逝去的梦。他跪下来,默默说了几句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儿子平安粮行生意兴隆之类的话。
  等朱呼义从三里墩回来,到粮行门口吃了一惊,大门锁着,该死的黄鑫和小四,都到哪里去了?做生意的,忌讳关门,何况今天是鬼的节日。朱呼义掏出钥匙,然后阴着脸坐在柜台前。黄鑫和小四先后回来,黄鑫说是他先回去,让小四守在这儿。以后的情况,他不知道。而小四说,他久等黄鑫不至,家里人又老往门上催,他才回去的。对着下人,朱呼义这些天的不快全发泄出来了,他说,你们是不是想不干了,你们不想干老子请别人干!他边说边骂,直到口干舌燥,才回房间休息。
  朱呼义躺在床上,想那天乔玲玲在胡笳的船上,两人会是怎样的结局?两人继续撕打还是达成了某种约定?又或者一方把另一方推下水?但是他的思绪很快转过另外一面了,想起和他们亲热的场面,心跳加速起来。他想,再过两天,去白米镇看胡笳。
  但是战事说来就来了,清明节后的第二天,镇东响起零碎的枪声,宋子台几乎没有作任何抵抗,就将左元镇让给了新来的国军。
  国军来了一个连,为首的,是左元镇上的老面孔伍意。他到这儿的第一件事,是拿日得昌粮行开刀。他带着几个手下并吕保长,坐在粮行的柜台前,告诉朱呼义,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吕保长接管了。这个单子,你在上面签字吧!黄鑫和小四,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朱呼义一个人坐在柜台里,心里直发虚。为什么?他问。
  伍意在那里冷笑。吕保长说,因为你是汉奸。
  我怎么是汉奸了?
  你捐粮给宋子台,就是汉奸。
  朱呼义觉得这很滑稽,宋子台第二趟要粮食时,吕保长还在后面跟班呢!宋子台说一句话,吕保长点头哈腰个不停。现在说他是汉奸,这不是逗着乐吗?两个士兵已经往后面去点粮了。朱呼义喊道:你们给我住手。但没有人理他。朱嘉不在了,母亲不在了,连账房先生和乔玲玲也不在了,现在谁都可以欺负他了。吕保长说,你给我老实点,如果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现在就把你抓进大牢。不提到父亲,他还不急。现在新仇旧恨,一齐拥上心头。朱呼义从怀里掏出驳壳枪,飞快地拉上枪栓,你们都给我住手。吕保长的脸一下白了,伍意和他的几个兵甚至下意识地举起手来。
  你杀了我父亲!朱呼义一步一步地逼近吕保长。
  我……不是我的主意。
  我要杀了你!朱呼义离吕保长更近了。
  不关我的事。吕保长向后退了一步。
  朱呼义想扣动扳机,但在扣动前的瞬间,他怕了。他怕出人命,怕看见血,怕一旦扣动,自己也没命在。他的手突然抬高,扣动的时候,枪口对准的是屋顶。让他吃惊的是,驳壳枪一点震动、一点声音也没有,它是支坏枪。一个士兵近前,迅速地夺下枪。吕保长也恢复了常态,笑着对伍意说,我说过他没用的。你看,他一点用都没有。那个夺枪的士兵将他推出了门外。
  日得昌粮行的邻居商家,把门关了,但那些门缝里,全是眼睛。大街上偶尔走过的行人,都装作不认识他。日得昌粮行的大门边,由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守着,好像随时准备扣动板机。朱呼义不敢往里冲,只在外面骂了两句,反应是:吕保长和伍意在里面大笑。守门的士兵眉头皱了皱,他吓得连忙跑了。他想,万幸的是,前几天,他想到时局动荡,便把店里的一些银票给黄鑫带回家中保管,虽然伍意这狗日的把店查封了,但黄鑫那儿的银票,足以让他开起另一家日得昌粮行。他来到黄鑫家中,看到小四也在这里。他说,把银票给我,我想到白米镇做粮行生意。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继续跟着我。没想到黄鑫说,银票,什么银票?朱呼义急了,说,小四,当时给银票时你也在场的。小四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朱呼义差点要晕过去,呆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朱呼义捏紧了拳头,但他没有动手,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化拳为指,指着他们,好,好,算你们狠。就退了出去。
  朱呼义懊丧极了,甚至想到三里墩,去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但是,死,也是需要勇气的,而朱呼义,恰恰缺少这份勇气。所以,他去的地方,不是三里墩,而是白米镇。
  河边上没有胡笳的木船,白米镇上的人说,已经有很多天,没有看到胡笳了。胡笳哪里去了?难道在那一天,乔玲玲杀了胡笳?不可能呀,那天明明是胡笳占了上风。朱呼义的脑子又疼又乱又空,他接近河边时,心里本来鼓起了一丝淡淡的温暖,但现在连这仅有的温暖,也结成了冰块。
  这个夜晚,朱呼义睡在了小翠的床上。事实上,他从不和小翠做爱,他只是喜欢,她宽大、柔软、白晰的乳房,只要把头往她乳房上一搁,就会忘记所有的烦,很快进入美丽梦乡。当他拖着疲惫的步伐来到这里时,小翠没有问他任何话,她像一个母亲,无条件地接纳了他。这是朱呼义生命中一段相当幸福的日子,他甚至想,在小翠的乳房上终此一生。当他身上的钱用完的时候,像所有的妓女一样,小翠赶他走。开始朱呼义还想用交情感情之类的话挽救他在这里的生活,这显然是徒劳。所以身无分文的朱呼义,只得在那个夜晚,离开了白米镇。
  快到左元镇上时,天下起了大雨。他不知道,回左元镇他能住到哪里去。但他是左元镇的人,死也要死在左元镇上。路过致富桥时,他停住,向桥下看了一下。他真的很想跳下去,在父亲死亡的地方死亡。想到这儿,又有些疑惑:他是自己的父亲吗?又或账房先生是自己的父亲吗?谁更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有父亲吗?
  这时,有人推了他一下。
  扑通。
  朱呼义不会水,求生的本能让他瞎扑腾,在呛了几口水后,朱呼义忽然感到,脚底踩着泥了。继续扑腾,他爬上了岸。他躺倒在岸边,意识和眼前的景物都模糊起来,他不仅看到晃荡着的致富桥,还看到晃荡着的日得昌粮行、东岳庙、李记烧饼店、初级中学……他觉得左元镇被雨水肢解了,它的身体和四肢胡乱码堆在他的眼前。有人在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他想这是鬼,不能答应。如果答应,他的魂就要被带到阴间去了。他咬了咬舌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抱着自己的,是乔玲玲。乔玲玲的泪水和雨水掺杂在一起,她说,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知道吗?我已经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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