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胜恐惧》试读:悲伤

悲伤反应是对离别的一种特殊形式的恐惧。悲伤反应通常会持续一段时间,直到一个人对其亲近的人的去世能够勉强接受,直到在对死者的思念中,对离别的恐惧在这个人身上占了上风。这种恐惧刺人心肺、痛苦异常。人们泪流不止,一直在寻觅所失去的人,因忧虑而憔悴不堪。悲伤的人显得心神不宁,总是想起逝去的人,容易受到任何唤起回忆的事物的刺激,而对其他东西却很冷淡。在思念特别强烈时,他会呼唤死者的名字。当许多重新获得逝者的尝试一再徒劳无功时,寻觅的强度就会慢慢减弱,直到最后不再联想起死者。
悲伤的痛苦部分地是由失去了生者与死者之间习以为常的角色作用而引起的。家庭主妇会在去世的丈夫每天下班回家的那个时刻特别悲伤。早晨,伤心的人一再回忆起她和死者一起做的所有事。这些回忆是痛苦的。一定的时间之后,伤心的人会放弃这些徒劳的尝试,不再试图保持同死者的关系,而是代之以同其他人建立联系。
尽管几乎每个成年人随时会因死亡而失去一位近亲或朋友,但对悲伤反应的系统研究却相当少。伦敦精神病科医生科林R26;帕克斯博士在这方面的研究搞得最好,对他的成果值得做详细的引证。他调查了22名65岁以下的寡妇,在她们的丈夫去世后的头13个月中对每个人至少询问了5次。这些妇女大多数忽视了那些暗示她们丈夫即将去世的警报信号,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能力了解这一点。当丈夫的去世终于来临时,尽管在某些情况下会表现出极为痛苦,但最常见的反应就是感情空虚或者感觉麻木。
“突然一切都破碎了。我听到可怕的悲叹声,我知道这是自己发出来的。我说我爱他,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我知道,他再也不在了,可我还是继续和他交谈。”她到浴室里呕吐了一下,然后就显出一副发呆的神情。“我有一个星期觉得心里冰凉,就像化石一样。当然,一切都变得艰难沉重。”另一位妇女的感觉是这样的:“就像在梦中一样……我对所有事情简直无法理解……我不能相信这一切。”
这些妇女中有16人最初都不相信,她们的丈夫真的去世了。
“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可是,我从来所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什么别的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简直无法表达这种感觉。”“这肯定是错了!”“直到星期一(4天后)看见他之前,我都不能相信。”“我根本就没有反应……事情看起来不是真的。”
这种感情空虚或者麻木,尽管持续的时间一般不长,但是在这些寡妇中有13人甚至一年后还有时不相信,她们的丈夫真的去世了。
在最初的悲伤时期内,妇女们经常哭,但有时也会发怒,甚至情绪高昂。有一个寡妇最初相当平静。“我看见了他,他凝视着我,我们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入我的身体。我心里非常温暖,我对这个世界再也不感兴趣了。这是一种宗教感情……我觉得自己大得像一幢房子。我充满了整个空间。”她常常哭,不太认真地试着自杀过一回。有一个妇女的反应是发火,她说:“他为什么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后来几天内她异常忙碌。后来,过了4天,在黎明时分,“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我,进入到我身体里面,面前的一个什么东西几乎把我撞下床去。那是我丈夫——特别动人心弦。然后出现一串图片,就像上面有许多张脸的照相底片。”她当时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这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持续了两个星期。
在失去亲人后的第一个月,甚至还要长一些,日常生活的安排出现混乱。琼斯太太在第一个月里几次离开家,到邻近的朋友那里寻找安慰。她本人觉得自己非常脆弱,以至于她认为,“如果有人用力撞我一下,我也许会成为无数块碎片”。她努力不去想她丈夫已经去世这件事。“如果我想到鲍勃去世了,我就会不知所措。我下不了决心去正视这个事实和保持理智。”但是,当外部环境使她忘记丈夫去世时,她又感到失望。这种恐慌随着一年时间的过去而逐渐减弱,但即使在这一年结束时,她还会“偶尔”陷入恐慌情绪中。每个人对自己爱的人去世作出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有的是经历一个折磨人的痛苦阶段,有的是一种感情麻木的阶段,还有的是一个不停地忙碌的时期。她们试图驱散痛苦或失落感,但是如果真这样做,又会感到很累。
感情空虚或者麻木通常在一个星期左右结束。这时,痛苦变得更深。人们经常认为,忧伤不能长久抑制,如果试图克制忧伤,它最终爆发时会更加痛苦。
当麻木减轻时,刺人心肺的悲痛就会开始,这时当事人会备受折磨地思念死者。寡妇们深陷于对死者的思念,她们常常注视身边那些使她们联想起亡夫的地方和物品,她们老是注意那些能使她们在视觉或听觉上产生丈夫仍在身边的错觉的东西。这一时期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仍哭喊着丈夫的名字而无法安静。美国精神病医生林德曼在波士顿对这一悲伤阶段作了如下报告:
存在一种强烈的倾诉需要,特别是在谈话围绕着死者进行的时候。引人注意的还有心神不宁,即无法安静地坐着,毫无目的地动来动去,总想找点什么事做。然而,无能为力同时会以一种令人痛苦的方式表现出来,使人不能完全正常地做任何事情并且恰当地把它做完。
伦敦的那些寡妇们不停地思念着亡夫,想象他正坐在家里坐惯的位置上。“我好像几乎能触到他的皮肤或者摸到他的双手。”夜晚或者白天寂静的时候,她们总是在心里重温着她们的丈夫参与做过的那些事情。这样的情形尤其会在头几个月发生,而到忌辰周年时又会出现。对丈夫临终病情的回忆萦绕在妇女们心头,使她们无法解脱:“我发现自己内心还在经历着所有这一切。”
几乎有一半的寡妇觉得那些引起她们对自己丈夫回忆的地方具有吸引力。她们探访以往常去的地方,或者到墓地和医院去,“以便离他近些”。这些妇女中的大多数对从前属于她们丈夫的物品视若珍宝,倍加爱护,但是同时她们也常常回避个别引起她们强烈痛苦的东西,如衣服或照片。随着一年时间的过去,这种回避引起回忆的物品的倾向会慢慢减弱。某些最初起过安慰作用的熟悉的物品也会失去它们的特殊意义,这时就可能重新装修曾引起对丈夫强烈思念的房间,布置新的家具。同时,人们开始取出那些一看到就会想起痛苦的丧事的东西,例如照片被重新挂到墙上。
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寡妇们“看到”、“听见”或“感觉到”她们的丈夫仍在自己身边;这种事尤其会发生在丈夫死后的头几个月。她们把家中轻微的声响解释为丈夫还在家的迹象,或者,她们认为街上某个偶然擦肩而过的人就是她们的丈夫,这种情形会延续到她们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
哭泣是表达悲伤的理所当然的方式,它是人们必然直接采取的表达悲伤的方式。在丧夫一个月后进行第一次询问时,有16位寡妇或多或少地经常哭泣。而在以后的采访中,她们哭得比较少了。尽管可以得出结论说,哭泣与悲痛有着最紧密的联系,然而有的寡妇可能说不清为什么哭。
悲伤也具有敏感和易怒的特点,这一点还鲜为人知。寡妇中有13人表示,她们感觉世界变得更不安全,更危险。有时发火是针对亡夫的。这种无法理解的恼怒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有一位寡妇在失去亲人后立即对医院人员大发脾气,但一年过后她承认再也没有那种愤怒的感觉了。不过她补充说:“我倒希望能有个推卸责任的理由。”
负罪感和自责在服丧期间是常有的。一些妇女的想法很有代表性:“我思考自己是否还能做些什么。”“我问自己:‘我做得对吗?’”自责可能围绕着不太重要的事情进行,一位寡妇在丈夫去世一年后表示她有负罪感,因为她从未给丈夫做过一个面包布丁。不过,自责更经常涉及更重要的事情,然而值得怀疑的是,这些寡妇是否真的有罪。例如,有一位妇女支持丈夫拒绝接受起缓解作用的手术,另一位自我谴责说,在丈夫有生之年对他的文学天赋支持不够,她想在他去世后出版他的诗作来予以弥补。
许多妇女觉得自己对丈夫在患病晚期关心不够。“我似乎感到他变得陌生了。他不再是我曾与之结婚的那个人。当我想为他分担痛苦时,我感到非常可怕,无法忍受。我曾希望自己最好能多做一些。他是那样衰弱,我做得再多也是不够的。”一些妇女为丈夫去世后自己的行为而自责。一位妇女谈到自己的行为时激动地说:“我对我自己特别恼火。”
心神不宁和过分忙碌是悲伤反应的另一种基本特征。寡妇们抱怨自己“神经紧张”、“激动不安”,有“内心骚动”感,她们说:“我常常激动”,“我精疲力竭”,“我对什么事都无法集中精神”,“无聊小事会使我激动”。这些妇女在这种紧张达到非常强烈的时候,会出现颤抖,有时也会口吃。在心神不宁的这段时期,妇女们渐渐面临着激烈情绪爆发的危险,或者她们不得不采取不停地干活的办法来消磨时间。有一个寡妇说:“我相信,如果我不是不停地干活,我就会神经崩溃。”甚至在回答询问时,她也在不停地一项接一项地干家务活。她们给人的印象是心不在焉、易受刺激和紧张。一年过后,她们就看不出“活着有什么价值,在我看来,一切都毫无意义”。
悲伤反应的波动。因失去亲人而产生的痛苦并不是无休止的,而是时有间断。这时,即使在最强烈的悲痛迸发之后,伤心的人也会相对平静一些。回避那些能联想起死者的人和地方,有助于将痛苦控制在一定程度,或者干脆不去想所发生的事,或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们以史密斯太太为例。她的丈夫突然死于脑溢血。她很难相信他死了,在第一个星期里她哭得很厉害。她做其他事情来摆脱这种状况。她不进丈夫的房间,让儿子处理丈夫留下来的大部分东西。在她丈夫去世一个月后答问时,她多次中断,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出来。一年后,她已经平静多了,不过她还是回避接触她丈夫的个人物品,并且不去扫墓。“想起他时,我就尽量想些其他事情。”
将死者理想化是普遍现象。怀特太太是一位59岁的妇女,她经常和她的酒鬼丈夫争吵。结婚后她曾几次离开他,在采访时她是这样说的:“我确实不该说这话,可是自从他不在了,一切都太平多了。”在她孀居的第一年期间,她最小的两个女儿也结婚了,并搬出去另住,家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她感到非常孤独和抑郁,谈起过去的时光心中充满怀念之情。到上一次采访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婚姻的问题,并表示希望“再和像我丈夫那样和蔼善良的男人”结婚。
失去丈夫的妇女中有许多人的行为举止开始与死者趋向一致,其程度更甚于死者生前。布赖克太太说:“我很高兴去做我丈夫经常做的事……我总想着他究竟会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正如她所说的,她像亡夫那样接连不断地收看优胜者杯决赛和赛跑的电视转播。“这令我愉快,因为他喜欢这样做。这是一种相当滑稽的感觉……我妹妹说:‘你在各方面越来越像弗赖德。’……她提到某种菜肴时我说:‘我碰也不想碰。’她对我说:‘别发傻了,你的举止像弗赖德一样。’我现在做着许多往常从未做过的事……我觉得他一直在指点着我。”
一些人出现了与死者临终前相似的症状。不过,这种情形比较少见。布朗太太的丈夫死于冠状动脉血栓,该病造成他胸口疼痛,呼吸困难达一个星期之久。后来,他妻子出现昏厥、心悸、发慌,她因此拼命喘气,感觉心都跳出来了。她说:“和我丈夫的情形完全一样。”在这一年中,她的左半边脸和左腿形成无法控制的痉挛和疼痛。医生的诊断认为,这是对她丈夫5年前得过的中风的模仿。
这样的情况比较少,即寡妇们感觉去世的丈夫实际上藏在她们自己的身体里。“我丈夫就在我身体里,而且无处不在。我已经变得跟他完全一样……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体里是什么样,我能感觉到他怎样做所有事情。他总是说:‘请做这件事,如果我不在了,你也会做吗?’他简直就在操纵我的生活。我能感觉到他在我的身体中,因为我听见他在说话,而且感觉到他是怎样做事的。这不仅仅是对他的存在的一种感觉,他确实就在我身体里面。所以我一直都很幸福。似乎两个人合而为一了……即使我独自一人,但我们以某种方式在一起,如果您理解我指的是什么……我不相信自己有力量独自一人继续做事,因此必须有他作后盾。”
有时会在孩子们的身上看见死去的丈夫。在谈到女儿时,一位寡妇说:“有时我觉得戴安娜就是我丈夫……她的手和他的一样——这常常叫我很害怕。”
半数寡妇梦见去世的丈夫。这些梦都是活灵活现的,并且和现实很接近,结局常常是做梦的人醒来后大吃一惊。当她们不得不确信丈夫不在时,感到很失望。“他尽力安慰我,用双臂抱着我。我转身哭了。即使在梦中我也知道,他死了……可是我感到自己很幸福,我哭了,而他对此无能为力……当我摸他的脸的时候,好像他真的就在那里——真实而生动。”另一种典型的梦境是这样的:“他躺在敞开的棺材里,突然醒来,重新复活了,他从棺材里迈了出来……我看着他,他张开嘴。——我就说:‘他活了,他活了!’我想:‘感谢上帝,现在我能和他说话了’。”
在服丧期间,身体问题和其他问题引人注目。在这段痛苦时期,人们对睡眠和饮食这类对他们不太重要的事情所给予的关注很少。开始时,失眠是常见的,半数寡妇在亲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月里都服用镇静药。许多人无法入睡,或者在夜间和凌晨醒来。夜间她们感觉最孤独。一些人无法在她们曾和丈夫共枕的床上睡觉,一些人大半夜清醒地躺在床上,想念着丈夫。她们通常进食很少,在头几个月中体重下降。一些妇女甚至不亲近自己的孩子,她们中断了同朋友们的联系,闭门不出。这些妇女中有7名是有职业的;她们平均有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远离工作,以后她们便产生了新的兴趣,找到新的朋友。
上面这种情况在职业妇女身上会比较快地过去,而在那些不出外工作的寡妇们身上就没那么快。大多数人经过一定时间之后都会摆脱悲伤。同丈夫非常亲密的格林太太就是一个例子。在丈夫去世后,她几天里都是昏昏沉沉的,然后就感到害怕和抑郁,死者萦绕在她的思想里,丈夫还活着的感觉在她身上异常强烈。她的家人帮助她度过了这一时期,在3-4个月后,她的痛苦减轻了。在服丧第7个月的时候,她前往美国探望她的姐姐。她感受到人们对她的需要,这次旅行之后,她充满信心,恢复过来了,乐意去照顾生病的亲戚,并使自己成为一个亲密家庭的中心。
悲伤在每个人身上持续的时间长短不一样,甚至在一年后,痛苦也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能克服。在某种意义上,悲伤从未终止,即使过了漫长的孀居期,有的妇女还说,她们“始终未能摆脱”。由于某种原因,例如忌日,或者一位意想不到的老朋友来访,或者在抽屉中突然看见一张照片,就会再次激起极其深切的剧痛和悲伤,当事人会重新经历刚失去亲人时的痛苦,尽管痛苦已经减轻。不过,这种痛苦的复发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其强度也会减弱;同时,亲人去世后失去的兴趣和爱好会逐渐恢复。
当我们为失去一位亲爱的人或者为错过一次机会而悲伤时,我们必须“分析”这种损失引发的感情。我们应该谈谈去世的人对我们的意义,我们同他或她曾经一起做过什么,或者我们应当毫无顾忌地哭泣。在许多文化中,人们认为亲属去世时就应该哭,某种守丧仪式有助于遗属忘却失去亲人的损失。在某些文化群体中,人们希望遗属以放声痛哭来公开表达痛苦。不过,为了克服悲伤,重要的是不仅为过去而悲痛,而且还要为未来寻找新的道路,用新的联系和活动来弥补所遭受的损失。
有一件事也许是我们最害怕的,可又是我们每个人终究都要面临的,这就是死亡。我们总是把成功的治疗理解为身体复原,然而在对濒死者的护理中却含有这样的思想,即不可避免的事将会出现,这种护理就是尽量减轻死亡之路的痛苦。在许多国家中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濒死者需要特殊护理来减缓他们的恐惧。让垂危者住在不治之症病区,使他们能够得到帮助,平静地接受即将来临的辞世时刻,尽管这需要较长的时间。在这类病区中有一位中年妇女,她目睹同房间的伙伴中有6个人在几个月中相继死去。当问她在这许多不幸的日子里是否发现了有意义或有用处的什么事,她思索一阵后说:“是的,我觉得我曾经帮助病房中去世的其他病人。”尽管痛苦,但却体面而平静地逝去,这是可能的,其前提是要做适当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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