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恐怖最低限

  我爸是最后一个‘意外身亡’。 那天清晨,他打开餐馆的门准备生火炼油,不知为何,他撞翻了自己亲手加热的熟油锅,被炙热的滚油活生生烫死。我很奇怪他还去那里干嘛!家里的餐馆除了陌生路人,已经很少再有顾客上门,价格再低,味道再好都是门可罗雀,生意难于为继。死前那天深夜,我听妹说,他一直在喝酒,眼睛血红,唠唠叨叨低声咒骂,然后用撑蚊帐的竹竿抽打她,打断了杆子又继续喝酒,竟然喝了一个通宵,整夜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在庭院里徘徊。

  从坟地回来,我牵着妹妹的手走过小镇,人群像躲瘟疫般防范着我们。你不明白他们有多恐惧我,从乡亲邻里远远的窥视中,我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厌恶和惧怕。我不在乎,照常买菜,回家,祭祖,我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忙活,做了发菜蚝豉炖猪手、清汤蟹丸、蒸鱼、炒蚌,切了卤鹅,摆满桌子,我倒啤酒给妹妹说,你都读初一了可以喝一杯。她又哭,我骂她说,哭个屁,好好吃饭,看你瘦的像根豆芽。我有些心疼她,在过年期间不停地换着菜式做饭给她吃,陪她说话陪她玩。我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我们死,去阴间和家人团聚,所以只能活一天算一天,好好过。

  从那一年起,我就离开家乡,远远离开,再也不能回去,走到哪里算哪里,活一段时间又继续往下走。我没有家乡,爸爸死后,过了元宵节,我约好一个贵州人来看房子,通过中介认识的,他做副食品生意,打算在我们镇上再开一个分店,我家临街的这个小铺面正好合适他卖米卖油,贵州人逛遍了我家里里外外,神色满意,老宅虽然破败,但十六万九千块就买带铺面的整座庭院,已是便宜到极点,但他还想压压价,就指着厨房问我爸是不是死在里面?凶宅,不吉利啊!我点头说,油锅里的滚油温度有两百多度,淋在人身上,皮开肉绽,皮肤像破裂的烂皮革,热油汪在我爸身上,热轰轰煎炸,肚子里膨胀的气将他的整个肚子爆开,内脏破碎横飞。我指着门口说,我爸的肺泡和肠子竟然飞落到这边……他满面惊恐,差点不敢买房。其实他没有必要害怕,穷活着的人还不如死鬼呢!尤其是我,活着不如早点死……”

  多多累了,爬在沙发上,喃喃说:“在这个世界,死亡永远伴着我,亲人、朋友、情人,一个个人都会痛苦地死在我眼前,在劫难逃,而我最终也会以一种最特别的方式死去,灵魂永受折磨,永不得超生转世……”
  “有一段时间,我不停地走过每一个城市,深圳、上海、成都……喝酒、蹦迪、泡吧、疯玩,同生涩的、面孔陌生的男孩开房,在视线不明污浊的包房分享大麻,背靠强烈震荡的重低音炮,面对面,嘴凑近嘴吸食大麻,团吐烟雾,迷失尖叫,伏特加、威士忌在黑夜来临时刻必然流入血液,混合着胃酸再呕吐进垃圾桶,宿醉未醒,晕晕乎乎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走进肮脏的文身小店,面对在痛楚中渐渐形成的怪异花纹麻木地傻笑。不能归家,没有明天,永远找不到出路,只能一直孤单,一直……”

  多多的故事没有结尾。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竟然睡着了,皱着眉,似乎在梦中陷入深深的回忆。世间疾苦,在平俗的生活之下,我们是否都存在着种种难于明言的隐痛?
  林正清凝视梦中迷睡的女孩,一个卷缩在黑暗中无助的小动物,找不到路,无依无靠的模样。酒醉的她就像时钟敲响的一刻,变成可怜脆弱的灰姑娘。
  林正清起身找了一块毛毯,轻轻铺盖在她身上,围拢她耳边漆黑无声的发丝。他站在窗前静立,看时光流逝。
  窗外,天微微亮。
  多多突然清醒,站起来。“我要走了,谢谢你的酒。”
  林正清问:“明晚你还能来吗?”
  “你还想继续听故事?”
  “什么?”
  “也许你是一个好的听众,我想我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愿意的话,我也有报酬给你。”多多促狭地笑笑,突然又变得有些严肃。“你了解死亡吗?”
  林正清摇摇头说:“我想没有活人能明白这个问题。”停顿片刻,他反问:“如果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又何必去了解死亡?”

  多多一愣,说道:“如果晚上之前我还活着,我想跟你讲一些关于‘死亡’的故事。”多多的目光转向雾蒙蒙的窗外。“如果明白人会怎么死,亦不怕活着。”
  林正清抬眼盯着多多。“你……”
  “我叫多多,谢谢你的酒,再见!”
  “叮当!”墙上的挂钟突然响了一声。凌晨六点,分针和时针排成一条直线,无穷无尽,触目惊心。
  房门缓缓关闭,多多忍不住回头看。林正清背对窗户静坐,望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就在木门快要关闭的一瞬间,多多蓦然看到,或者说感到,林正清身边似乎飘着一个黑影,淡淡的影子,轻轻晃动。
  汽车安静地停泊在楼下,龙晖麻利地打开车门,多多依旧安静地坐进去,跟来的时候一样,车窗外的别墅藏在灰雾蒙蒙之中,神秘而诡异,里面住着一个难于入眠的男人。
  林正清独自坐了很久,站起来的时候,他走到镜子面前,观察自己,凑很近,摩挲头皮,短发间,隐隐露出一圈古怪的伤痕。他用指甲扣着头皮,神色扭曲痛苦,有若一个没注射麻丨醉丨的病人就被医生强行锯开头盖骨,掀开,露出粉白色的,蠕动的脑浆。
日期:2011-03-04 04:44:54

  我闭上眼睛,但面前仍然晃动着密密麻麻游动蝌蚪一样的文字,《凶间》的故事记录到此,蓦然同上一个故事连接起来,同样存在着一个头部有伤痕的男人,让人恶心难受,他变了名字,其实就是韩彬?或者是跟我讲故事的男人……也许就是我,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我头脑中的记忆不存在,被挖出来塞进了手机,化成文字。所有的故事就是过往经历,真实的,但若梦魇一般,在寒水中渐渐浮出。

  休息片刻,麻木神经,我重新开始阅读。
  一切都已无所谓,我只想知道,男人的最终结局是什么?他掏空了自己大脑里的记忆,埋葬过去,住在幽灵古堡,孤零零地活着,一个活死人,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故事里,突然冒出来的多多是谁?这个女人经历诡异,言行古怪,但不知为何,对她,我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似乎很亲近,心痛的熟悉。我想也许我真的认识她,曾经在某一天,我和她走在一起,悄然发生着一些故事,就像窗外的黑夜,空洞的黑之中,其实耸立着各种物体,生灵潜伏,鬼影憧憧。
  看不见绝不等于不存在,没有记忆并非无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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